满月喉咙里沉沉的,灌了铅似的往下坠。助理走过来给戚崇衍注射降速和抗冻剂,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来神,正了正表情向操作台走。“你的脚还没好,如果你觉得做不来,我和林克来做也可以。”歌赛担心他不能承受得住压力。满月低着头,他的声音很轻,落下来却有千钧之力:“我会救活他。”他答应了戚崇衍的,他一定要救活他。二十分钟后术前准备完成,助理将戚崇衍推入舱体并做了最后的仪器检查。满月放大身前的浮动屏,调整适应了一下编辑系统——这台不知道是合法还是非法的治疗舱虽然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上是一台版本老旧的仪器,包括操作台带有的基因编辑系统,和浊水先进的成熟的编辑系统相比,简直惨不忍睹。但编辑系统是整个治疗里面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好的编辑系统不仅能够提高编辑效率,减少治疗时间,最重要的是能够保证基因编辑的准确度,不用担心脱靶问题,甚至能降低对被编辑者DNA的伤害程度。反之,即使医生的技术再高,也难保不会出现问题。“外源扫描完成,正在识别原间隔序列。请不要中断操作。”系统的智能语言播报。满月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他成功定位到了PAM序列,等待DNA双链解开形成R-loop,系统界面上的绿色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走,他咬着嘴唇的力度也在一点点加深,直到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腥甜才发觉嘴唇已经被咬破了。他承认他有点过度紧张了。从业这么多年以来,他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候,他必须目不转睛地在几个浮动屏前来回动作,确保两只手足够忙碌,仿佛他一停下来,戚崇衍瘫倒在地的画面就会出现在脑海里。为了缓解焦虑,他去做了一下蛋白结构计算,一边计算一边和歌赛做必要的简短的交谈。他们决定不剪切DNA片段直接插入合成长基因,利用向导RNA同时在100个基因位点进行定点插入,达到同时编辑多种细胞的目的。要不然一场治疗术做到明天也做不完。因为不剪切DNA片段,所以几乎不会造成任何DNA损伤,但这样的插入方式要求蛋白尺寸必须非常非常小,设计的SSAP截断体大小要是原来的五十分之一不到,才能方便包裹和递送。满月把截断体的结构计算好,检查了定点和通道,准备进行递送。智能语言的声音柔和而平缓:“sgRNA质粒转入成功,准备进行基因敲除。”满月逐渐流失了时间感。他不确定自己到底站了多久,也没有刻意去在意时间。一开始脚还酸疼,后来变成了麻,像有无数小针扎在骨头里,等麻劲儿过了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他本来两腿站直,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右腿支着,左腿斜岔开来站,再到后来他整段腰部都挨在了操作台上,为了给左腿省力,他半条左臂撑在操作台边缘,把操作台当成了拄拐器,身体的重心全部压在了腰和右腿。歌赛看他越来越“没有站样”,等外源基因的插入工作差不多了就让他先出去坐,林克接手治疗的下半段。满月很不好意思地由着助理扶着出了操作间,把隔离服脱了之后才发现,左脚已经肿得比桃子都大,脚踝发紫,早已经失去作用的膏药不仅对消肿祛瘀没有任何帮助,还把皮肤给贴坏了,失去呼吸渠道的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层坏死的假皮耷拉着。治疗的时间也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光是在操作台前就站了四个小时,难怪脚会肿成这样。两个小时后,歌赛才从里面走出来。满月一听到开门声,就从位置上站起来,只见歌赛满脸疲倦:“等吧,看人能不能醒来。漫长的等待是最焦心的。可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歌赛身体本来就不好,做了一场大治疗术,累得在轮椅上就睡着了。林克帮满月重新处理了脚伤——这地方虽然简陋,但要什么东西都有,皮娅很快提供了冰敷袋和伤药,还给满月找了一双新的拖鞋。满月也又饿又倦,他一天没有吃任何一点东西了,从上午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超过16个小时,胃饿得毫无知觉。皮娅本来想邀请他们上楼去赌场的餐厅吃,但几只天鹅对于赌场没有任何兴趣,于是晚餐也只能摆在在地下仓房里。结果食物刚送到,戚均的飞机就到了,载着艾琳、戚崇衍的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戚均遍体鳞伤,他基本上是从飞机上滚下来的。除了早上追车时腿上中的一枪,他的肩膀、肋下多处骨折,脑袋上还有一处恐怖的外伤,把半边头发燎出一条粗长的烧横,头皮焦黑发烂,混合着血肉,靠近就是一股浓烈的臭味。于是满月和林克两只可怜的天鹅不得不放弃吃饭,给他紧急处理伤口。由于病床不够,戚崇衍只能一直躺在治疗舱里,接他用的病床给了戚均。来不及等人去找麻醉设备,满月勉强从赌城门口抓着一只气球过来,一边捏气球一边上的麻醉,他怀疑即使是三百年前,人类都已经很少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上麻醉了。头上外伤要缝针,线都还没剪干净,助理就进来打断:“戚先生醒了!”满月手上的剪刀咔嚓一声把线头剪断,站起来就跟着助理往治疗舱走。戚崇衍醒得晚了。这时候离治疗结束已经超过80分钟,他本来应该在半个小时内醒的。仓房里潮湿、阴冷,吊顶灯线路接触不良使光线噼啪闪烁。忽明忽暗间,治疗舱被裹在一团孤独的柔和的蓝光里。冷光又把仓房的四壁照得更加粗陋。心电图仪拖长缓慢的叫声让满月眉心一皱,眼睛的余光瞥见仪表上的数字——心跳只有50不到。但到了舱前他已经露出笑容,面对戚崇衍:“感觉怎么样?”戚崇衍看起来是筋疲力尽的,但神志很清醒,他还没张口,先对着他的小天鹅笑了。仿佛仅仅是看到他,就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幸福的事情。满月鼻头一酸,忍住眼眶的热意握住了他的手:“没事了,你醒过来了,就会好的。”戚崇衍点点头,他张了张口:“我们……在哪?”他声音太低弱了,满月必须贴近他的脸侧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我们在……”满月不想告诉他外头的事情,怕他又要操心:“嗯……我们在浊水,这是备用的治疗室……楼上着火了,好像是有实验员操作不当,所以只好先找了备用的治疗室。抱歉,我知道这里的条件没有那么好……火已经扑灭了,没事了,一会儿我们就把你转回病房里……”戚崇衍仿佛是信了:“吓到……你了,对不起。”他在为李孚绑架满月的事情道歉。满月摇头:“我没事。我很好。脚也没事。他们没有伤害我。艾琳也没有。”“珂赛特……”戚崇衍还是担心那个无辜的孩子。“珂赛特已经救下了,她现在和艾琳在一起了,他们都在外面等你,还有你的妹妹和弟弟们。你想见见他们吗?”满月说。戚崇衍摇了一下头,他太累了,不想见那么多的人。“帮我带几句话。”他说。满月没听清楚:“什么?”-土皇的萄子-戚崇衍垂着眼睫,像是快要睡着:“戚家……戚家的后辈里没有能继承家业的人,让舅舅……让他们选有能力的博士或者专家上来,不要……不要用人唯亲。”他说得很艰难,但还算顺畅:“我的所有设计版权都免费开放。钱已经存了信托,崇新他们可以每个月按数领,不要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要节俭。珂赛特要念书,治自闭症的医药费也从信托里面拿。”他在交代后事,满月突然顿悟,戚崇衍这次的醒来恐怕就是人类说的“回光返照”。“戚家......戚家不会永远屹立不倒,”戚崇衍两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已经是出多进少:“如果这个家没有了,自己要有能养活自己的本事。生存立世,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好,可以潦倒、贫困,但是不能自轻自贱。”他能猜到外面的情况,能预感到家族衰落的未来,他不会真的以为这里是一间备用的治疗室。满月听不下去了:“别说这样的话……”戚崇衍毫不在意地笑,目光落在满月身上。他是想好好再看看他的。他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了。“你,”他想抬起手碰一下他,发自内心地赞每:“你今天真美,满月。”满月看到他瞳孔在扩大,神已经在散了:“你坚持住,听我说……”他想去叫助理,叫人进来急救,被戚崇衍拉住了。“满月。”戚崇衍急切地张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满月被他握住的手发紧,“我知道。戚崇衍……”“我……”戚崇衍看不清楚他了。他不能说出来。他的小天鹅不喜欢有追求者,也不喜欢有感情上的负担。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里。我爱你。他想。满月的眼泪落下来。他看着戚崇衍闭上眼睛。心电图仪上的数字疯狂地往下降。36——22——15——0——助理跌跌撞撞地跑去拿除颤仪。电极板插上了电递过来,满月两只眼眶里装着眼泪,咬牙就往戚崇衍的胸口压下去。戚崇衍的身体从**猛地弹起来,落在舱体内激起沉闷的声响。有眼泪掉在戚崇衍的脸上,和他自己的眼泪混合在一起,顺着眼角流进发鬓。满月举着电极板,再压,他觉得这两块东西特别重。视线已经花了,他脸上很湿,嘴巴里全是苦味,手只是机械地把两块电极板往戚崇衍的胸口上按。但戚崇衍还是不张开眼睛。助理看不下去了,从他手里把电极板拿过来:“好了,满月,好了。”满月的眼泪掉得更凶。他固执地站在原地。助理想让把他从治疗舱旁边带开,他晃了晃身体,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