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从飞机上下来,疾步走向男人。他的大衣衣角和围巾被风吹得翻飞。“他在哪里?”他问。麦金利·狮巴勾着唇角:“我们三十年没见面,这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吗?”光明这才正眼看他:“满月,在哪里?”麦金利知道这时候不能勉强他,转身为他带路:“你的小天鹅爱上了一个人类,只可惜戚崇衍的命不够硬,满月宝宝恐怕要为他守寡了。”光明抿着唇。走在后面,他凝视着麦金利斑白的头发。他们下楼进了麦金利的办公室,满月睡在靠窗的长沙发上,黑发垂在脸颊两边,使颧骨到腮边的阴影越发地深重。在睡梦里,他不安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脸的一半都躲进毛毯里,只露出哭得微肿发红的一双眼睛,睫毛随着呼吸不时挣动。光明脱下大衣给他盖在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长辈的味道后,小天鹅的五官终于松了松。麦金利从后面递上来一杯威士忌:“晕过去一会儿,醒了,喝了碗汤又睡了。我说你会过来,等睡醒了就能见到你了,他也不哭闹,乖乖地就睡了。”光明本来想拒绝那杯酒的,神使鬼差的,他的手接过了杯子。他说:“谢谢。”这个谢谢包括酒以外的所有事情。麦金利对他微笑了一下:“戚崇衍的遗体还放在地下的仓房里,这个天气冷,应该不至于马上腐烂。歌赛和林克我也安排了房间休息。不过你们最好尽快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光明皱眉:“真的死了?”“听说是为了救满月,耽误了治疗。”“难怪哭得那么厉害。”麦金利转着手里的水晶杯,他仰头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走到光明身边给自己续杯。他和光明并排站着,倒酒低头的时候,他说:“他不应该来大陆。你当初不应该让他来。”“我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有些事情,他不经历不会明白。”光明回答。麦金利觉得他没有变:“你不怕他最后会和歌赛一样?或者和你一样?”光明偏过头看他一眼,但这个眼神很平静。“你老了,光明。”麦金利在他身边坐下,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冷冷的,贴着光明的手背。光明低头喝了一口酒:“你也一样。”麦金利低笑。酒杯里冰块撞击着杯壁的声音混合着他的笑。满月睡得很沉。他太累了,连续的奔波、战斗、工作,再加上没有吃饭,身体终于还是吃不消了。他能感受到光明的靠近,他知道光明在,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总算能好好地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光明还坐在床头,微笑着看他:“好一点了吗?”他眨眨眼睛,确定真的是光明,爬起来扑到光明怀里。光明顺势将他搂住,轻轻拍抚他的背:“好了,没事了,我来了。”满月用脸颊亲昵地磨蹭他的肩膀。他的头发不断地拉长、伸展,将他们俩包裹住。“听我说,满月,我知道这是一个难熬的时刻,相信我,我经历过同样的、甚至可以说是更深切的痛苦。它耗费了我很多年的时间去消化。”光明柔和地说:“这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难以避免的。坏消息是,世界上的事情有好的结局,有不好的结局,而且不好的通常比较多。但好消息是,无论好坏,总会过去。好的,不好的,都会过去。你爱一个人,爱也会过去。”满月显得有点沉默,他把脑袋往光明的肩膀上埋。“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回天鹅岛,我,你,歌赛,我们回家。人类的事情,让人类自己操心去,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光明抚摸着他的头发:“趁现在还来得及。”过了一会儿,满月才讷讷地开口:“其他人知道了吗?”“知道戚崇衍已经去世的消息吗?”“如果需要我去解释……”“歌赛已经向戚家的人做了解释和说明,戚家的高层情绪还算平静,可能是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戚崇衍随时会死亡的心理准备,几个年轻的小辈情绪比较低落,反而是艾琳更镇静一些,她在负责安抚他们。戚钧在想办法和律师取得联系。”满月看向窗外,晚霞微亮。他睡了很久,这时候应该已经是他们到赌城的第二天傍晚。“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过了这么久,局势是不是有可能发生变化?光明知道的消息其实也不多:“浊水比较糟糕,几个园区都被攻击了,歌赛原来工作的实验楼已经被爆破烧毁,暂时还不清楚实验员们具体的伤亡情况,但是死亡人数应该会超过百人。浊水的董事会成员已经逃往大陆西北部,有一名高级董事在去机场的路上被暴徒截停车辆,炸车身亡。目前,剩余的董事会成员在开会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不光是工作人员和董事会,浊水里面还有很多病人,病人们怎么办?”“病人们的处境恐怕会很艰难。派去的仿生侦察机观测到,一部分病人被暴徒挟持圈禁。如果情况持续下去,杀死他们的可能是同胞而不是病灾。”“那戚家呢?安全部队调回去应该会好一些吧?”光明叹气:“戚崇衍的工作室也被抗议的暴徒砸了,他们还偷窃了大量现金和有价值的设备。安全部队到后,通过一些催泪弹和放空枪的威慑,把人赶了出去,目前大楼已经夺了回来,但是损失已经造成。另外,戚家的几间超大型的工厂也遭到了围攻,其中,生产降速的那间工厂被暴徒占领了,药剂全部被毁。”满月一惊:“这怎么行?那是他的心血!”光明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满月,人们已经对戚家和浊水失去信心了。”“他们真的相信李孚说的,戚家和浊水在骗他们的钱吗?”满月无法理解。“李孚把戚崇衍二次加速的事情散播了出去。本来发布降速前,浊水和戚家就想通过戚崇衍本人病情转好的例子来说服大众,降速是有效的。可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发现,戚崇衍其实没有好起来,反而还进入了二次加速,生命垂危,你觉得他们还会相信降速吗?”“可是降速从来不保证不会进入二次加速。”“但普通人是不会去分辨这些细节的,满月。他们只知道,浊水发布消息说有一款特效药能够降低突变速度,延缓病程。而事实是,作为成功案例的戚崇衍进入了二次加速。”“这只是个意外。”光明低下头来,看向自己的孩子:“科学是精密而复杂的,而且需要经受长时间的论证和反复的失败的考验,普通人很难真正地理解它。就像哥伦布提出太阳中心说,被教会判为异教徒;达尔文发表生物进化论,被宗教狂热者攻击;大部分伟大的、极其具有先进性的科学成果在刚面世的时候,都遭遇过差不多的来自普通人的质疑。”满月沉默了。他知道光明说的是对的。“即使将一份药品说明说写得非常详细,把副作用的实验数据列得清楚完善,但大部分人在吃药的时候,也是不会看说明书的。”光明感慨:“这就是戚家和浊水面临的最大的困难——他们不仅仅要去发展科学,研究科学,还要让所有人相信科学,理解科学。后者,往往比前者困难百倍,甚至千倍。”满月的目光黯淡下来。“还有一件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回家。”光明从通讯器里调出一段视频,是满月和艾琳从酒店房间逃出来的时候,被酒店走廊的监控录像录下的一段视频:“不知道是谁把这段视频放出去的,但现在各大媒体都转载了它。”视频清晰地记录了满月的头发如何挡下武装分子的子弹,并将一名暴徒摔在地上。“我认为这不是你的错。”光明不希望他太过自责:“那是极端的情况,你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对的。但是,我也认为,我们继续留在大陆不安全。人们会把我们看作怪物,很多人看到了你,很多人会继续看到这个视频。他们不会理解我们的存在。”满月闭了闭眼睛,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光明也已经和戚家联系过了:“再晚些时候,戚家会发布戚崇衍去世的通告,并接走戚崇衍的遗体处理后事,戚家会由高层管理会全面掌权接管。我认为,要平息抗议并不是难事,只要戚家下决心,用暴力夺回对城区的控制权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毕竟这些抗议的人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而戚家掌握着大量先进的武器。”“但是戚家和浊水的支持率是否还能够回升就是另外一件事,人心涣散是既定事实。戚家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推出有能力的继承人,后面的路不会好走。”满月听得出来,这些“后续”里面没有他的角色了。他和戚崇衍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是医生,人活着的时候他才能发挥作用,人死了,他就没有必要再干涉了。他惶然地想,我怎么会和他没有关系了呢?“我可以……再见他一面吗?”满月问。光明深深地看向他:“你确定吗?”满月点头:“我想再看看他。”光明叹了口气:“我陪你一起去。”地下仓房已经清空,除了必要的安保人员守着遗体以外,没有留其他东西。治疗舱、检测仪器和其他的医用设备都被搬走了,徒有四壁。戚崇衍的遗体放在简单的病**,有人为遗体盖上了干净的床单,洁白的起伏的遮罩恍惚间是一捧雪,落下、堆积、再过一会儿就化了,然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归于自然。满月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把那张床单拉下来,露出戚崇衍的脸。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确认是这张脸的时候他还是难免体会到一种手脚瑟缩的痛楚。当戚崇衍这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袋里,他是第一个和他吃午饭的病人,他记得,他还是第一个和他成为心理互助伙伴的人类,是第一个被他邀请到自己家里做客的人,是第一个和他去钓虾的人,是第一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人,是第一个……他说,如果你死了,我会记得你的。他第一次想要记住一个人。戚崇衍。就是这个人类。很奇怪的一个人类。富有名利,天才有为,但是在思想上不认可自己;有严苛的伦理和道德要求,又有温柔宽和的情怀;怀疑自己的工作,但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说爱情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不惜性命去救爱的人。他的眉毛很浓,是东方民族常有的那种长眉。他的身上有机械设计师的机油气味,钢墙铁瓦的巨大厂房,机器轰隆响动,从烟囱口徐徐吹散白气与焦愁。他是造物的那个人,动作灵活快捷的机械臂撑起他背后的天空,电缆和线路应和他的思维作出操控,但他只能创造,不能挽救。他手指修长,神情疲惫。他站在喧闹的人群里,背挺得笔直,低下头来听人说话。他的爱和欲望是将止的冷雨,隐秘克制,但使人忧郁。戚崇衍。他命中注定的伴侣。他无缘的爱人。满月低下头来,缓缓地,再低下去,再低下去。他闭上了眼睛,他的脸颊贴着戚崇衍冰冷的脸颊。他的嘴唇贴着戚崇衍冰冷的嘴唇。“我也爱你。”作者有话说:其实不虐吧?我其实不太会写虐的。应该不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