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高三下学期, 江麟开始发觉江麒有些不对劲。起初是以课业任务重为借口,一直待在教室,午休时间也不回寝室了,晚上更是一直拖到晚自习课全部结束, 快熄灯的点才回寝室。一回来就迅速洗漱上床睡觉, 几乎不会多说几句话。最后一节晚自习课是可以自由安排的, 除了初期磨合的那段时间, 关系好起来之后,他们一直都是提前回寝室, 一起学习、聊天的。这样过了两周, 就??江麟忍不住想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 江麒提出来要走读,回家住。这件事江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等他晚自习下课回寝室, 发现不仅人没回来, 连行李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桌上、**什么都没留下。江麟一脸懵,想了想,掏出藏在衣柜里的手机, 开机后跳出几条新消息。江麒:我办走读了, 回家住。——撤回了一条消息江麒:我收拾完了, 先走了。——撤回了一条消息江麒:没其他意思, 你别多想, 我最近成绩下滑,要请家教补课,回家更方便。江风:你和江麒闹什么矛盾了吗?他怎么回来了?江风:儿子, 看到速回!江麟点开和江麒的对话框又看了一遍, 冷冷吐出两个字:“扯、淡。”江麟偏科, 不同学科的分偏差比较大,这也是他一直在前几名徘徊却从未得过第一的原因。而江麒是典型的多边形战士,每门课都很均衡的强,稳坐第一宝座,从无敌手。啥成绩下滑啊?全是扯淡。他躺在**,把手机往边上一扔,心烦意乱地用被子蒙住脸。江麟辗转反侧躺了一个小时,生着闷气无法入睡。他猛地掀开被子,摸到手机,点出通讯录播出一通电话。我睡不着,你也别想好过——他恶狠狠地想。电话播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对面才接,低沉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过来,有些失真,但是江麟熟悉的嗓音。“江麟,这么晚还没睡吗?有什么事?”江麟满肚子郁气,但怕被宿管发现,只得压着火气和声音,小声问:“你怎么回事?说清楚。”“我给你发消息了,要请家教晚上补习——”“别扯了。”江麟打断他,忍不住阴阳两句:“你成绩下滑?上回模考第一是谁?你是要考全科满分吗?你可厉害啊哥哥。”对面沉默了,只听见对方的喘息声透过听筒落在耳道里,半天不见回应,江麟稍稍提高了声音:“说话。”没有回应。江麟这回真生气了,他靠着冰冷的墙面,隐在黑暗中的神情冷了下来。“怎么?不仅不想跟我呆在同一个屋檐下,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了么?行,就这样。”“别挂!”急促的声音打断他挂电话的动作,“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其实——”话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江麒只吐出两个字:“抱歉。”“其实什么?说不出来?你道什么歉?”江麟声音愈加冷淡下来,“也是,你回家也好住校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和我解释什么。”话一说完他果断地挂断电话,关机。第二天课间,两人不期而遇。江麟本来在和同学说话,一眼瞧见江麒迎面走来,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话不说了,眉头都微微拧起来。两人视线相接,江麒知道江麟在等他开口,但直到对方快要侧身而过,他都没说话。江麟移开目光,往前走,若无其事地跟同学继续刚才的话题。江麒顿住脚,转过身,注视着江麟的背影远去。江麟江麟江麟……他无声地、反复地在唇舌间默念这两个字。7.高考结束了。老房子的租客几个月前就走了,房子已经被江风翻新装修过,让江麟回去住。暑假里,回家没过几天,江风就说有要紧事宣布,非要让他去江逐星那吃顿饭。“就当给爸个面子,吃顿饭就结束,特殊情况你懂事点——”江麟不开心,但是答应了。江麟下了出租车,还没进别墅区大门,就瞧见门边繁茂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白衣黑裤,长身玉立。是江麒。这是高考离开学校后,时隔一个月,两人第一次见面。走近了看,江麟发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两人的身高差更大了。可恶,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变得更坏了。江麟不喜欢仰视他,干脆别开眼,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往前走。“江麟。”江麒追上来,“江麟。”江麟并不搭理,越走越快。两人在树荫小道一直走,直到快转弯到家的时候,江麒没忍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江麟,别不理我。”江麟垂下眼,目光落在小臂上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放手。”“江麟,你别不理我。”江麒注视着他的脸,固执地重复道。“你有病?是不是?”江麟语带讥讽,“只有你不搭理我的份,我哪敢不理你啊。你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有病是不是?”江麒眼神热切,声音染上不正常的热度,“是,我有病。”他松开手,却不是放开江麟,而是去握江麟的手。他半蹲下来,仰视着江麟的眼睛,抓住江麟的手贴在自己滚烫发红的脸颊上。“是的,我有病。”他急迫地说,“所以你不能不理我。”江麟瞳孔微微放大,像是突然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手心,猛地用力缩回手,“你——”声音卡在喉咙里,这张无比熟悉近在咫尺的脸庞,这一刹那忽然有种令他心慌的陌生感。昔日比他瘦弱的少年早就脱胎换骨,已经成长得比他更加高大,即使是蹲下身来,那种大型猛兽般的凶悍气场依旧扑面而来。被猎食者盯住的危险感裹挟着江麟,让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江麟,江麟,”江麒站起身,微微弯腰,逼近几分,直到与江麟呼吸交错,足以从对方漆黑的眼瞳看到倒映出自己的脸。他温热的呼吸扑进江麟的鼻息,嘴唇几乎要碰到江麟的双唇,“江麟,别不理我。”江麟一动不动,下意识屏住呼吸。就在此时,口袋里嗡嗡嗡的震动声打破凝滞暧昧的气氛。江麟骤然回神,绷紧的神经微微一松。他后退一步,避开江麒伸手可及之地,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喂,儿子,你到哪了?还要多久到?江麒出去接你了,你们碰见没?”——是江风。江麟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他爸,回话的语气都比平时温柔,“爸,嗯,已经快到门口了,碰见了,马上到。”挂了电话,他平复了心情,没有再看江麒,只是平静地说:“走吧,有什么话饭后再说,我给你解释的机会。”顿了顿,他喊了声,“哥。”明明刚才的气氛已经到了怪异的程度,只是打个岔就让江麟轻飘飘地略了过去,甚至愿意再叫一声哥,以为能将两个人的关系又扭转成安全的、无害的兄弟关系。江麒站在两米之外,低垂着眼,手掌紧紧地握成拳。自欺欺人。实在太狡猾,太恶劣了。明明看到他蹲跪在面前,被他抓住手,俯视着他的时候,那张熟悉的脸并没有流露出厌恶抵抗的神情,甚至漂亮的双眼都在发光。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呢?猎物固然有凶悍的体格、锋利的獠牙利爪,但瘦削的猎人却有危险的武器。当猎人将枪藏起来时,两手空空的猎人在猛兽面前显得那样弱势可欺,柔软的身躯仿佛可以被猛兽肆意地玩弄、吞噬。但是当猎人拿出枪按下扳机的那一刻,猛兽无法逃脱——那枚刻着猎人名字的子弹已然射进它的心脏,和它的血肉长在了一起。8“江麟,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江逐星向江麟扔下这个不大不小的惊雷,她停了几秒,似乎在给江麟反应的时间,然后接着说:“我们是和平分手,相处了三年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另外我今年底就要去美洲开拓海外市场,近十年都会定居国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就此结束。”“什么时候的事?”江逐星说:“你们高考完的第二天。”江麟一眼扫过饭桌三人,没有去看他爸,而是把目光停在江麒脸上,“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搬回来?”江麒想张口,但江逐星打断了他,抢先说话,“江麟,这件事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有些突然。”她把崭新的车钥匙放在桌上,往江麟的方向推了推,“计划离婚时,你已经快高考了,我们不想影响你的状态。还有你上个月的十八岁生日,没有好好办一场,我也有些愧疚。这辆车是我补给你的成年礼物。不管你怎么想,在这两年多里,我是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合理的说辞,漂亮的场面话,大方的补偿。江麟冷漠地想:换了任何人在场,恐怕都无法说出质疑难听的话吧?甚至还得表达感谢之情呢。江风忍不住隔着桌布在桌下踢了一下江麟的脚,偷偷给他使眼色了。但江麟没有去碰那把名车的钥匙,也没有说话,他天然自带笑意的唇抿成直线,神情冷硬。“我们当了两年多的家人,也是缘分。”江逐星并不介意江麟的态度,视线转向江风,“江风,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江麟这孩子,但他和江麒总有些脾性不合,也是没办法。这没什么,以后也少有见面的机会了。江风,之前和你说过,我给你们父子留了套一环内的公寓,手续已经走完了,这是房产证。”??本被递到江风面前,江风没有立刻去接,她便放到桌面上。江麟盯着江麒,冷冰冰地问:“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江麒静静地回望着他,没有说话。江麟蓦地站起身,???江阿姨,谢谢你家今天的饭,车我就不要了,开不起。再见——哦,不对,应该见不着了。永别!”话没落地,人已经大步走出饭厅。江风跟着起身:“哎!江麟你怎么说话的啊!别介意,这小子就这个狗屁气,不懂事,我回去好好说说他——”“江风,房产证和车钥匙你带走。”江逐星脸上没什么笑容,但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她把钥匙和房本拿起来,塞到江风怀里,“以后就不见了,多保重。我不送你出门了。”江风踌躇了一下,还是把房本和车钥匙都装进口袋里了,哎了两声就走了。“江麒,你站住!”江逐星提高了声音,呵斥正要从饭厅阳台翻出去的江麒。江麒没听,已经跳到小花园里。“想想你的病。”江逐星没动,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遥遥看着几米之外的江麒,“他是你的诱发源,你要做的是远离他。”“心理医生的诊疗报告你自己也看过。你的妄想、幻觉和幻听更严重了,对吗?”“一靠近他,接触他,午夜梦回陷入那种可怕的梦境,清晨醒来耳边传来窃窃私语,黄昏时头疼欲裂会看见幻象……”这些他向医生吐露过的只言片语,被整理在诊疗档案里的文字,被他母亲残酷而直接地复述出来。“再这样下去,江麒,你还分得清现实和幻象吗?你想一天天变成疯子吗?”江麒的脚动不了了。言语已经化作无形的锁链,牢牢束缚住了他,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他的脑内嗡嗡作响,耳边似乎又从远方传来轻柔的飘忽的低语,但他依旧能清楚地听见母亲冷酷的声音。“江麒,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母亲问:“最终让他死在你的怀里?”这句话像锋利的长钉,生生地插进他的心脏,将他整个人都钉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江麒走了回来,站在他母亲的面前,低垂着头。“我同意了。”他说,“我会跟你去国外,参加治疗。”江逐星终于满意地露出笑容,她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别放弃,我已经调查过了,是北美最知名的医院和大学组建的团队,研究出的新型疗法。”“你会好起来的。”9.暑假里毕业生的最后一次返校,是去收拾寝室里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江麒去得很早,学校里没什么人,可以安安静静地走在熟悉的小道上。吱——推开门,四个床位都是空空的。其实江麟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完了,他也不知道再来一次寝室干什么。只是清晨醒得早,睡不着就出来晨跑,跑着跑着,发觉已经到了学校附近。脚不听使唤,自作主张走到了学校里,手也不听使唤,自作主张地填了登记表。来都来了,江麒就拉开抽屉和衣柜,检查检查有没有遗落的东西。空空如也。他坐在椅子上发愣,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隔壁床位。人早早地就走了,椅子还保持着离开当晚的状态,方方正正地塞在桌子下面。桌面很干净,什么也没留下上,桌子上方是单人床的铁支架和原木的厚床板。学校统一规格的单人床,空着看挺大的,铺好被褥大男生躺上去就显得狭小。江麒刚来时,睡在**还有空余,可以将被角好好地卷起来,不留一丝缝隙。但是随着越长越高,被角总是散开来,尤其是床尾,不知道是不是被子不够长,睡着睡着他的脚经常会从床铺里伸出来。早上醒来,江麟一动就会碰到半夜入侵到自己被窝的脚。那时候关系好,江麟也不介意,甚至故意用脚指去挠江麒的脚心。然后江麒就像被痒到了,触电般地缩回去。真好笑。江麟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很快收敛了笑意。这些回忆就像彩色的动图被调成了黑白色,凝固成一张固定的相片,被他扔进脑海里不见天日的深处。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推回椅子。要锁上门离开时,忍不住又往房间内扫视了一圈。江麟动作一顿,目光停留在1床的方向——那是什么?衣柜顶与床板之间不足2厘米的夹缝中,塞着一个扁平的黑色物体。如果不是江麟的视力很好,加上反光恰好照过去,压根看不见在那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藏着的东西。他走过跟前,用衣架伸进去,将那物体推了出来。竟然是一个A4纸大小的黑色文件袋。江麟拉开拉链,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张张彩色照片。——是他的照片。江麒心跳加速,越翻越快。有就在寝室里的近照,隔着教室玻璃窗的远照,出去玩的日常照——他坐在**低垂着脸玩手机、他趴在桌子上补觉、他坐在马路边在银杏树下喝奶茶……十几张,全是单人照,竟然照得都很清晰很自然。江麟不得不怀疑,这些是从抓拍的很多张里挑选出来的。唯一一张合照,是高三第一次模考,年级前三名领完奖状后一起站在台上的照片,这张合照江麟也有。但现在他手上的这张,是被剪裁后的,只留下肩并肩的两个人——他和江麒。江麟屏住呼吸,翻开背面,只见白底红字写着:我的江麟很熟悉的字迹,属于江麒的字迹。江麟发泄般地将照片扔回桌上,单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江麒,你这个,”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安抚狂跳的心脏,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你这个混蛋。”缓了缓,江麟挪开手掌,垂眸注视着桌面的那些照片。片刻后,他抬手将照片收回黑色文件袋里。江麟拿着文件袋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作者有话要说:插叙结束,下一章继续现在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