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斜阳只剩一抹余晖,皇城宽敞的街道上也无多少官员的身影了。在外奔波一日,此时青石地砖的热气还未消散,温善热的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她立于司农寺的仪门前,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那高悬的匾额,以及两边庄严的鼓楼,心情一如她初来之际那般忐忑和复杂。世人不知,连她自己也快要忘了尘封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十年前的她还在为自己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而欣喜若狂,岂料人有旦夕祸福,在一场暴雨中,她趟着及膝的积水回家时身子突然一阵抽搐,人就这么失去了意识。待她醒来时,入眼的是一片兵荒马乱,而耳边尽是充满着惊恐、绝望的哀嚎、呼叫。无数的流矢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射向那高高的城楼。随着慌乱中传来的一道悲呼:“将军没了!”她便被人抱了起来,声音嘈杂而混乱,“郡夫人,快带着小娘子走!眼下叛军还未攻破城墙,一旦城墙破了,温家上下必不能活命呀!”温善茫然又努力地想去捋顺这些信息,然而不待她开口,那撼天的攻城声再度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妇孺的哭泣声、男儿为坚守这座城池到最后一刻而发出的嘶吼,震得她的脑仁生疼,昏迷前的抽搐感再度传来,她又昏睡了过去。再度睁眼,所有的声音都没了,周围静得仿佛她与世隔绝开来。若非斑驳而潮湿的墙壁、残旧又温热的土炕给她真实的触感,她恐怕依旧会认为自己在做梦,毕竟这一切出现得太过于突然,她甚至想不通为何会如此。面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女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不曾想陌生女人突然抱着她哭了起来。温善稍微整理了一下在昏迷前搜集到的讯息,那一张张陌生而又带着焦虑、恐慌的脸让她有些记不清楚,甚至是这个陌生的女人,她也辨不清楚是谁。老师常说,在动笔写作文时,要先审题,只有弄清楚了主旨才好下笔,否则写错了方向,这作文就废了。故而在她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前,她不敢轻易开口。而这一举动,令的边上之人疑惑道:“这小娘子莫非是傻的,连人都不会认?”“小娘子?”温善确定她在说自己,毕竟在昏迷前,她也在别人耳中听见“郡夫人”、“小娘子”这样的称呼。可原谅她学识浅薄,没在课本知识上学到关于“小娘子”的称呼是哪个朝代的叫法,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根据服饰来看,她所处的并不是近现代。似乎发现了她这一异样,陌生女人捧着她的脸,紧张道:“善儿,你怎么了?”温善抿着唇,并没有因为陌生女人的询问而轻易说话。她这一举动让陌生女人的脸色白了几分,张了张嘴,“快去叫郎——”话未说完便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说,说好了只五十文钱让你们借住一宿,这都午时了,你们也该走了。”边上之人又道。陌生女人的眼神闪过一丝怒意,只是却隐忍了下来,冷冷地说道:“我们这就离去。”陌生女人带着温善出了房屋,温善才发现此处不过是一条穷乡僻壤的村子,而她们刚才呆过的地方也只是一户连家畜都养不起的穷人家。她再联系之前的景象,脑中忽然便浮出一个念头——她们在逃亡。温善顿时便紧张了起来,脑海中又涌入了更多的讯息,“叛军”、“城破”等词无一不挑动着她敏感的神经。“将军”死了,叛军攻下的城池,那她所处的是战乱、动**的时代?可她们能逃得到哪里去?若是被叛军找到,下场该如何?泰安二十九年,温善跟着这身体的生母被护送到洛阳,皇帝大发善心给她们母女俩安排了一座宅邸。这宅邸据说是从一个刚被查出是叛军余党的官员那儿没收来的,宅邸内的财物都被充了官,曾经的主人生活过的痕迹也被抹去了不少,倒是还有些木板上留着洗不掉的血痕,入木三分看起来甚是吓人。不过这对于见识了血腥的战场、遭遇几次生死危机的温善而言,也不足以畏惧。让她感到一丝安心的是两年的逃亡生活也总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她在这两年装傻充愣中,打听清楚了不少事情,至少她已经有把握不会被这身体的生母认出她其实芯子里早就换了一个人了。只是温善不想让自己“好”得太快,毕竟她与这个时代还有许多思想是冲突的。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她又用了两年的时间来缓冲,直到她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认同了温善这个十二岁小儿的身份,以及准备好去面对一个充满了束缚和挑战的旧时代。让温善觉得这时代对她稍微友好一些的大抵是女子也能通过科举入仕。虽然在她这四年的观察看来,将女性当成附属品的现象依旧大范围存在,可官方已经认同了女性能读书入仕的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女子的地位,让她不必为“十六岁成亲生子,相夫教子至死”这样的命运而感到心凉。不过很快温善便又为难了起来,她前世作为一个差两个月才成年的中学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所学的知识也都是来自课本的。而这时代所学的知识与她的教育记忆相去甚远,除了能看懂繁体字与理解简单的文言文外,四书五经,她可是只学了点皮毛。想到此,她忽然又有些疑惑,按理说她穿越到古代,她所说的语言理应与古人的不同才是,可她居然一直都听得懂!可想到此处的历史从东汉末年便开始与她所熟知的历史岔开了来,而走向了完全陌生的未来,前朝的孚朝、如今的容朝,皆是不曾出现过的朝代。她就想,她能听懂古语言也不足为奇。就在温善琢磨着是否要正经地拜师求学的时候,恰巧让她发现她所学的数学其实在此还是大有用途的。而恰逢孝明皇后薨逝,皇帝退位,皇太女继位,作为拥护皇太女的功臣温俞之遗孤,温善便被皇太女——女皇接见了。于是不知怎的就传出了温善是算学方面的神童的传言,而女皇没有让温善继承温俞的封爵,也没有给她大肆封赏,只是给她开了个便门,让她去了国子监的算学进学。十二岁便进学对许多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这般年纪,又有“痴傻”之名之外的人进国子监的却是少数。而且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是入的太学,将来入仕了出身才算高。温善入得是国子监中学生最少、地位最低的算学,一下子便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谁也琢磨不透女皇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位功臣遗孤的。一时之间,放在温善的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而让温善压力倍增。好在她穿越过来后,其母为了不让人笑话她是个痴傻儿,即便在逃亡之路上,也没少教她读书写字。否则她进了国子监,连握笔姿势都不正确,那便要贻笑大方了。温善也是多年后才明白当年为何有这么多人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毕竟不管是她的郡公之女的身份,还是温俞对女皇有从龙之功,女皇让她继承温俞的爵位也不会有人反对的,可女皇偏偏让她去了算学进学。不过除了女皇和温家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是温善的选择:温善前世虽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可也清楚官场的可怕,而她虽然不甘接受相夫教子的命运,可也没有位极人臣的野心。所以对她来说,有点功名在身,再当一个品阶不高的小官,兢兢业业、稳稳当当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便足够了。这些话自不必她说出口,只因其母也反对让她继承温俞的爵位,或是让女皇给予温家太多的荣耀,这样只会让她们母女俩被牵扯到诡谲的权力斗争中去。所以当温善来到司农寺门口时,她根据“无出身、无门第、无功勋,六品官做到头”的传言,认为自己也算是提前进入到养老模式中去了。十八岁的年纪,过起了八十岁的生活,想来也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其中。几道身影从司农寺中走出,在仪门前与温善打了个照面。即使这些人对温善的心情很复杂,正面碰上了也不得不互相行一番礼,再寒暄几句。“温丞这是办完分配官奴婢的差事了?”杨杰微笑着问道。“是的,这便赶着回来复命了。”温善道。“正好韩少卿还在,温丞快些去吧,我们便不耽误你了。”跟在杨杰身边的一名主簿说道。温善倒不着急,即便韩子戊散衙了,对她回来交差之事也无阻碍。不过她并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便跨过了门槛,走了进去。“嘀——”温善的耳中迅速地闪过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声响,似电脑开机时的那清脆又冰冷的机械声,她已经许多年未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是这一声响得很突兀,又迅速消失在耳际,让她辨不清刚才她是否幻听了。“温丞,怎么了?”在门口当值的小吏问道,若在平常,他们自不会去多此一问,只是温善突然停下脚步,立在门口中间而面色古怪,任谁见了都忍不住问上一问。温善回过神来,朝那小吏摇了摇头,继而往自己办事的判事院而去。将自己从诸司、王府等处收回的验讫文书交给录事后,她也算是交了差,虽然没必要特意去跟韩子戊汇报,可考虑到她初来乍到,不跟韩子戊汇报会让他不悦,故而还是起身去了韩子戊那儿一趟。韩子戊刚要回家,听她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今日之事,便道:“我知道了,此事你办得不错。”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此时夕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虽然天空依旧有些蓝,可却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罩,让这抹蓝也黯淡了下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韩子戊道。“是。”温善虽应下了,却也还未这么快便回去,而是回到判事院看看她这一日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工作。“是了,昨日各署呈报的账簿似乎送了过来要进行审核,账簿在……”温善仔细地想了起来,虽然她负责了分配官奴婢的事,可并不代表她便无需进行其它的工作,为了减少失误,她应该对此上心,提前准备。就在她沉思之际,脑海中忽然凭空出现了几个字:关键词:昨日、司农寺各署、账簿检索中……相关结果为七十六项。“这是……什么?”作者有话要说:朋友说这文比清河地主要“正”就是很考据,又有一堆官职怕小伙伴不容易看懂,所以方便面想问问大伙们,真的很“正剧”么_(:з」∠)_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提呀,方便面会尽量简单叙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