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婴之从温家离去得匆忙, 贺顾还没来得及跟她打声招呼, 就没了她的身影。贺顾来到温善的书房,见她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便揣测道:“跟小郡主吵架了?”“不曾吵架, 只是我单方面训斥了她。”温善道。“这可真是难得!”贺顾大大咧咧地说。“……”温善沉默了片刻,“娘来便是为了这事?”“哪能啊!就是想再劝你将叶芳带在身边, 有个人保护,总比没有得好!”温善摇了摇头:“若连叶姨也随我去了, 那娘岂非更加寂寞?”“我怎会寂寞?再说了, 早些习惯也好,你总有嫁人的一日, 我要面临的寂寞又何止这短短半年?”温善一顿,低声嘀咕:“不会的。”贺顾的耳朵灵敏,把这话听了去:“什么不会的?”“我还要陪娘到老,不会让娘感到寂寞的。”温善微微一笑,在她渐渐将贺顾当成母亲, 融入了母女的感情后,这样的肺腑之言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 一点也不会感到膈应。“你越发爱哄人了,嘴巴这般甜,方才怎么不哄哄小郡主?”温善再度语塞, 扶额道:“别的事我可以哄她,可唯独此事不可退让。”温善惹小郡主生气的后果就是小郡主派人来告诉她,封爵的仪典无需她出席了, 而且表示自己再也不找温善玩了。想起阿元模仿小郡主像个小老虎一样叫嚣的表情,温善先前的担心也没了,而后在仪典进行时,按照官位排在了中间。册封仪典虽不似别的祭典那么隆重,但是女皇仍会率领王公大臣出现,不过一些低阶的官员则没必要出现。上林署负责了仪典上祭祀所用的常料,而温善便借此机会来了宗正寺的礼殿围观。封爵代表着社会身份正式成人,所以仪式举办得很是正式且隆重:每个要受册封的皇族子弟需沐浴熏香后身穿白衣、披头散发地走出,表示他们从一开始便是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随后走进第一座殿,读孝经、接受爹娘的训-诫,告诫他们要心中有孝道,莫忘自己的一切都是爹娘所给。第二座殿便是礼殿,在此处,他们需要穿上礼服、盘发、化妆打扮,使之面貌焕然一新。而礼服穿在身上,显得他们十分庄严和端庄。随后众人一起面见女皇聆听训辞,提醒他们勿忘身为皇族子弟、容朝子民的职责等。此后礼部宣读册封的诏书,又赐予象征身份的木契、鱼符等,直到未时正,太阳最为猛烈的时候,仪典才算结束。不过即使仪典结束了,众人也还未离去,正当温善有些疑惑之际,听见边上的同僚正在低声说:“听闻太上皇帝也来了。”“啊?怎么没出现?”另一位同僚诧异地问。“想必是不想喧宾夺主,所以只穿常服,正在偏殿待着呢!”温善恍然大悟,难怪女皇也还未离去,全因太上皇来了。太上皇没有明着出现正如同僚所言,不想喧宾夺主,不过这个“主”可不是接受册封的诸位皇族子弟,而是女皇。女皇今日在此便是以容朝最权威、威严的身份出现的,这仪式也是告诉接受她册封的皇族子弟们,他们的一切是爹娘所给,但其身后却是她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若太上皇出现了,无疑是告诉天下人,女皇的顶上还有一个太上皇压着。不过温善偷偷地想,为了美人而舍弃江山的帝王竟然真的存在——历来尝过权力顶峰的滋味后,还愿意放权和舍弃的并不多,纵观她所知的太上皇例子中,要么是并非心甘情愿内禅的,要么是禅让后依旧牢牢把控朝政的。虽然太上皇来了,可似乎也没有温善什么事了,她已经履行了对小郡主的约定来参加她的册封仪典,而自己还需与监察御史叶明珠一同商议巡视之事,便先行离开了。邺婴之盘着高髻、簪以珠翠首饰,身穿层层压叠的广袖上衣,再围以宽大拖地的厚重裙子和外穿一件广袖大衫,显得端庄、稳重。腰间挂着鱼符袋和禁步,珠翠的碰撞声时刻提醒着她举止需端庄优雅。若非许王府的家人在身边,邺婴之怕是早就兴冲冲地跑到外边候着的官员堆里去找温善了。她虽然让阿元威吓温善不许来,可心底里还是有些期盼她能出现的。在经过第一座大殿时,便瞄到了那让她又气又喜的人,心里哼了哼:“算你识相!”却生出了一丝迫切来,希望仪典快些结束,她好伺机让温善认错。不过仪典结束了,她却只能看着温善随着一部分人流散去了,为此急得她直跺脚。“婴之,你做什么如此失态?”许王低声呵斥。“没什么。”她缩了缩脖子,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看得许王以为她不满意今日的册封。“阿翁来了,待会儿若是见到了阿翁和姑母,可得露出笑容来!”许王叮咛道。话刚落音,女皇似乎和太上皇谈完了话,俩人一同从偏殿走出,众人纷纷垂首行礼。邺婴之和许多鲜少见太上皇的皇族子弟一样,轻轻地抬头偷看。目光只看见一部分绛纱袍和玄色衣裳,不过绛纱袍只有皇帝可穿,所以这俩人分别是谁便一目了然了。忽然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仪典已经结束了,在这儿的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再拘于礼节了。”邺婴之这才能光明正大地抬头看太上皇,对于这神出鬼没、禅让后的性子十分阔达,可脾性有时候又阴晴不定的太翁,她心中的敬还是大于畏的。太上皇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可目光依旧锐利和深不可测。让许多皇族子弟都不自在地撇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当发现邺婴之凝视着自己时,太上皇一愣,旋即笑问:“我记得你叫婴之,封号是什么来着?”“怀宁。”女皇回道。太上皇恍然大悟,而许王等人的心中掠过一抹异样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邺婴之走到了太上皇的面前,高兴道:“嗯!”“谁让你站出去的?!”许王等惊慌得在心里训斥了她好几遍,如此唐突,会不会惹得太上皇和女皇不悦?太上皇笑了两下,道:“怀宁在舒州,舒州……也有不少名胜古迹,倒也算个好地方。”邺婴之忽然想到,舒州便属于淮南道,正是温善巡视之处。她内心有个大胆的想法随着太上皇的声音而越加膨胀,直到她鼓足了勇气道:“太翁,姑祖母,婴之有一事相求!”众人大为吃惊,这邺婴之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听闻的都只是她闹出的笑话,更没听说她在太上皇、女皇面前露过什么面,如今她哪来的胆子敢向她们提要求?女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我、我想……”邺婴之到底还是没能一鼓作气,不过很快就再次鼓足了勇气,“我想出去游历。”“嗯?”许王瞪大了双眼,呼吸粗重了起来——她这求的是什么事?!先是拒绝他为她说亲,想要考科举,如今又想出洛阳游历?“游历?仔细说说。”太上皇也来了兴致。“太翁和姑祖母常说,我们虽身为皇族,但切不可忘记根本,民为国之根本,而民生事关天下存亡,为此我们需常以天下为己任。若不外出游历,便无法体察民情,不能体会百姓之疾苦……故而想请求许我外出游历的机会。”后面的议论声渐渐多了起来,仔细辨听便能发现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多于赞同的。太上皇蹙眉,许王见状忙上前道:“这孩子天性顽劣,平日里便不大安分,没想到竟有此等胆大包天的想法,这是臣没把她教好,请阿翁、姑母恕罪!”邺婴之也很是紧张,许王说她不安分,她的心里别提多委屈了,但在人前可不能反驳,免得被人说失了孝道。“你们何罪之有?依我看,她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又能说服我,即是如此,何来的胆大包天?”女皇道。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停了下来,他们发现太上皇的目光已经不在他们的身上扫过了,而是注视着邺婴之,面上露出了一丝长辈的慈祥笑容来。“婴之今日所请,也是我近来所琢磨的,你们大部分人出生之际便已经住在了富丽堂皇的府邸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平日除了读书,便是逛勾栏瓦舍、打驴球、踢蹴鞠、看相扑,声色犬马,好不快活!”女皇沉声训斥,连平日被她所看重的皇族子弟也无法幸免。被说中的皇族子弟内心戚戚,看向邺婴之时的目光带着一丝埋怨——若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被训斥。不过当女皇决定让他们也一并外出游历时,他们就再也顾不得埋怨邺婴之了。许王府的众人回到许王府,而许王冷着一张脸,没有理会众人便回了自己的住处。邺婴之的众多兄弟姐妹的脸色也不大好,只有她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女皇答应了让她外出游历,忧的则是她心中还是有自家的人的,他们不高兴,她也很难没心没肺地笑出来。“阿姊,我今日做错了吗?”邺婴之问道。邺纯之笑了笑,道:“不能说是你做错了,但今日你确实冒失了。”邺婴之虚心受教。邺纯之道:“且不管你想出去游历之心是何时有的,但你今日说出来之前,你没跟我们商量过,这是你不信任我们这些家人,认为我们兴许会阻挠你——”她顿了顿,想到许王的确会阻挠她,但这不是重点。“这很是伤人。我知道兴许是爹他们不让你入仕,以至于你心中有了芥蒂,故而此事才不跟我们商议。不过这也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你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说辞,以至于所有已经受了册封而又无功名的兄弟姐妹被姑祖母训斥,他们必然会记恨于你。”说到此处,邺纯之的目光柔了下来:“你这性子得罪了人,被人暗中报复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如何防范。”邺婴之默然,心里也开始反省。邺纯之的一番话说的极是,是她欠缺考虑,也受之前的事情刺激,以至于并不信任他们。“不过有件事你说的对。”邺纯之又安慰了一下,“你今日的这番话看来是说到了姑祖母和太翁的心上去了,她们怕是早就有了此打算,所以今日就顺势提了出来。这样也好,不必终身禁锢在这座城中……”后面的话邺婴之有些听不懂,不过邺纯之也没多解释,便让她回去做好被许王训斥的准备。邺婴之除了有些内疚,却并不后悔自己这么做,她恨不得立马跑去向温善得瑟:你不让我去,可我还是被准许跟着去了!出于安全考虑,女皇准许她跟着此次到各道巡视的“巡省使”一块儿出门。不过在此期间不准亮出郡主的身份,只能带十个护卫,吃穿一切从简,也不许做违法乱纪之事,一旦发现,则按律令处置。洛阳城外的渡头向来热闹,洛水河面上往来的漕船、客船以及大大小小的游船多不胜数,渡头上有搬运货物的脚夫,也有维持秩序和收税的兵士,还有上下客船的百姓。告别了贺顾和温家的众人后,温善携柏伶登上了前往宿州的客船。这艘船身窄长的客船上是朝廷的船,船上的人除了船夫,便是十二个身穿甲胄,一点也没打算乔装打扮的卫士。这些都是熟悉水性和习惯在船上生活的水师,是朝廷出于安全考虑为他们这些巡省使安排的。叶明珠已经在舱房内坐着,悠闲地吃着茶。“让叶御史久等了。”温善道。“离别在即,与家人难以割舍实属人之常情,况且此船也还不急着开。”叶明珠道,“还有人未到。”温善心中疑惑,便听见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不同于卫士们的沉稳,而是急切、活泼的。只听见后面有人喊:“郡、娘子,小心些莫要掉下河了!”温善心中“咯噔”,一股不祥的念头浮上心头。她已经极为熟悉这念头,左右都离不开小郡主……果然,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舱房门口。作者有话要说:皇族子弟游历之前——邺婴之你给我走着瞧!皇族子弟游历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再去走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