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绥知道温善还有客人, 并未逗留太久便识相地提出告辞。温善将她送到前堂时便看见了在前堂坐着喝茶闲聊的邺婴之、叶明珠和朱照言三人。此时前堂中间的冰鉴里放着纳凉的冰块, 冒着丝丝寒气,虽然对于这偌大的大堂而言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能趋热。可仅是看着就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凉爽。此时他们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饮食方面, 朱照言以郓州和淮南道诸州的习俗为话题,吸引了邺婴之和叶明珠的讨论, 毕竟这俩人也曾一同到过淮南道。叶明珠身为监察御史,走过的地方自然多, 因此邺婴之难得静下来听她说不同地方的见闻, 尤其以那美食为重。“温丞有客,便不必相送了, 学生自行离去便可。”叶绥微笑道。温善也不执着,让柏伶将之送到了门外,转而在前堂与叶明珠等人打起了招呼:“多有怠慢,还请两位见谅。”“哪里哪里,我们也不知温丞今日有客便登门了, 是我们打搅了才是。”叶明珠道。“叶御史、朱评事原来认识吗?”温善问道。叶明珠笑哈哈地撇清:“温丞这可是误会我们了,我们不过是在门前恰巧遇上, 这才结识了,说来也都是因缘际会啊!”朱照言也颔首应道:“也不知该说我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正合适。”“此言何意?”叶明珠问。“我和叶御史来此目的自然不相同, 所以我这次到来想必也会打搅了你们谈正事。不过也因我在此时到来,才能有幸结识叶御史。”“有道理。不过我来也并非要谈什么正事,朱评事若有正事, 不妨先谈。”叶明珠道,“反正有怀宁郡主在此陪我逗趣,倒也不会太无聊。”邺婴之努了努嘴:“我才不陪你逗趣呢,我要回去了!”“为何?我说的应该没那么无趣吧?”叶明珠自我怀疑道。邺婴之偷偷瞄了温善一眼,仿佛在说她要是敢和朱照言单独相处,她就不理她了。温善看着她,嘴角挂了一抹笑。朱照言并没有把叶明珠的话当真,道:“我也没有什么正事,不打紧的。”温善叹了一口气:“敢情你们都没有正事要谈?”邺婴之笑嘻嘻地凑到她身边去:“我有正事要和你谈呀!”温善闻言也笑了,道:“你的‘正事’还是留到最后再谈。”叶明珠今日之所以到访也不过是以友人的身份前来,她和温善虽然嘴上仍旧喊着对方的官职,可关系却是亲近了不少。在场的人除了小郡主都是有官职在身的,谈起话来也多多少少牵扯到朝政,不过他们都很聪明地避开了一些会授人以柄的话题。一直到晌午,朱照言才离去。他一走,叶明珠便道:“温丞便不邀我到园子走走?”温善微微一笑,转头对邺婴之道:“柏伶她们应该要准备午食了,你去看看想吃些什么,让她们准备。”虽然知道温善是为了支开她,但她也不生气。温善和叶明珠走到园中闲逛,这时温善才道:“朝廷削少了一半监察御史,令其为监察使,到地方去任职。可是调令下来了?”“正是,我将出任两浙道监察使,所以今特来向你辞行。”“两浙道……太远了。”叶明珠笑道:“再远也远不过广南。”温善沉默了片刻,道:“何时动身?我将为你饯行。”“半个月后。”叶明珠被调遣到地方为监察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她处事得当又在巡视淮南道时办了几件漂亮的事务得女皇的青睐。而审官院初设,少不得要女皇看重的人主持事务。叶明珠虽然到了地方,升为从七品的监察使也仍旧是一个小官员,可她行监察之职却有威慑转运司的权力。况且到了地方走一遭,回京后方能受重任。若温善还有往上走的机会,总有一日也得到地方任职的,避无可避。吃过了午食后,贺顾便和叶芳出了门到城外的田里巡视,而温善和邺婴之看了会儿书,便有些困顿,于是到榻上准备歇会儿。赵铃很是郁闷:“小郡主自打来了温宅,便越发无需我们伺候了,也不知道她们关起门来在做甚?”阿元道:“无需你伺候你还不高兴呀?反正她们说一个时辰后来唤她们,那我们便一个时辰后再过来吧!”阿元把赵铃拉走后,邺婴之听不见门外的动静了,便扑到温善的身上,眼睛神采奕奕,一点也没困顿的意思。“……”温善抬眸看着她,有些无言。“善善,今夜阿姊是一定不会让我再过来的。”“确实,你若在此住的久了,以南安郡主的聪慧怕是会看出什么来。”“我才不是那意思呢!”“那是何意?”“那个……”小郡主的脸微红,“善善,机会不多,不如……”温善道:“不得白日**,说好的要午休,还不快歇息?”邺婴之遗憾地“哦”了一声,翻身躺进了床榻的内侧,背对着温善不理她。温善拿起蒲扇给她扇风,她也不要,一把扯过蒲扇,压在身下。“……”温善只好阖眼准备歇息,岂料这小郡主并不肯安分,转过来熊抱住她。天儿本来就炎热,这一抱当真是恍若置身于火炉之中,热得人心浮气躁。“婴之。”温善凝视着小郡主,“你是皮儿痒了吗?”“善善你真是薄情寡义,昨夜才要了人家的身子,今日便不想对人家负责了。”“嘶……”温善倒抽一口冷气,若邺婴之是走那妖媚或知性路子的,她倒不会像此刻这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要如何?”邺婴之眼珠子骨碌一转:“你曾赞扬我敏而好学,故而我把我昨夜学的也实践一遍如何?”温善简直不忍直视“敏而好学”这话了,而且听邺婴之的意思,她今日不乖乖妥协,怕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午觉了。“下不为例。”七月初,温善如约到香满楼为叶明珠饯行,到场的还有叶明珠的一些朋友。此去至少得三五载才能再度重逢,一干人等自然是不胜唏嘘,又相互鼓励,只祝日后步步高升。叶明珠又与温善探讨了一些农赋之事,毕竟她的职责也不仅仅是监察地方官,更重要的还是将民生情况及时反馈到女皇的手中。而与温善一同到淮南道的那段日子里,她可是见识了温善的本事,又在回京后听闻温善在肥料上的改进。两浙道虽有苏湖这等土地肥沃的地方,但是七成的地方是地广人稀之处,而为官者当以劝课农桑、匡扶社稷为重。故而叶明珠也想与温善探讨是否能促使两浙道也广开荒地。温善通过系统的检索、监测发现其实容国上下的土地资源开发并不均匀,在现有的土地肥沃地方堆积了越来越多的人,当耕地面积达到饱和时,他们会围湖造田、伐树造田等,致使当地的环境被破坏。当然,现今而言,环境的破坏还不那么明显,但是水患、山体滑坡的灾害也频发便是一个警示,只是如今的人并不懂罢了。而在两浙道南部、江南东道南部、江南西道、荆湖南道、福建道、广南东西两道和静海军道等地方,却是地广人稀、不少土地资源都白白荒废了的地方。若是能把人迁徙到那些地方去,总能缓解一下江淮两岸的情况。若让温善给予建议叶明珠,她只能劝遏制围湖造田的现象。围湖造田有湖田、圩田、围湖等称法,算是水利工程之一,在江淮两岸尤为盛行。因废湖为田的做法使得土壤面积大大增加,因水利而获利,水稻两收都有几石产量,使得官府也主张围湖造田。且不说围湖造田的后果是被地主豪强侵占,便说其利弊,不同地方便有不同效果。不少圩田会使得原本的河流、湖泊等水道改变流向,好的圩田能捍御水旱,而部分地方却会使得河道泄水不畅,使得圩田外的民田也被冲毁。而两浙道的湖田却因地势原因,湖高于田,田高于江海,一旦田旱则防水灌溉,水漫则泄水于江海。而围湖造田后,使得水泄不通,或旱或涝,年年都有灾害。长久以往,原本肥沃的低洼田地必然会被水淹没,更别提河道的堵塞带来的危害。眼下不少官员都急功近利,把水利的本质从治水转移为造田,短期内自然没多大问题,可几十年、百年后,再来治理怕是已经晚了。朝廷也曾下旨要求遏制地方围湖造田,可目的在于吏治、惩治侵占湖泊造田的地主豪绅,或是官员,却不是出于考虑环境的因素。反而湖田、圩田等的增加能提高税收,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叶明珠与其友人听得温善一席话,各有见解。有的人反对她的说法,毕竟围湖造田在江淮两岸的初步成果来看,是利大于弊的;有的人则只觉有趣,毕竟他们也未曾涉猎此方面的知识。不过此是为叶明珠饯行的宴席,在场的都或多或少有功名在身,倒是没人会这般不开眼去牵扯别的。只是友人间的互相切磋探讨,无伤大雅。叶明珠则若有所思,她道:“待我到杭州,必然要亲自走上一趟,若真如温丞所言,我也定当上奏请朝廷重视。”温善也知道仅凭她一人之言,朝廷自然不予理会,大部分的人也认为她所言是危言耸听,所以她觉得余生还有不少时间能让她慢慢地梳理关于这些方面的知识,日后若能编纂成书,也算是不辜负系统的选择。叶明珠携同其母离开洛阳后,温善依旧过着她的简单低调生活。邺婴之眼下以学习为重,偶尔来撩拨她,在不去考虑别的情况下,倒也美滋滋的。可不知女皇是如何得知温善在为叶明珠饯行那日所言的,竟召她前去问话了,温善当即便冒出了一身冷汗。温善在那一瞬便想到了锦衣卫。不过此时并没有锦衣卫,倒是有一直从四五十年前便发展起来的斥候都。斥候以侦察敌方行军布阵等军事机密为主,兼潜伏到各方势力中暗中观察,必要的时候则充当挑拨离间的细作。在太上皇打败了最具威胁的割据势力之一的大梁后,这支无孔不入的斥候都便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继续充当探子、斥候,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发挥着本该有的作用,另一部分则并入了三军中。乍看之下斥候都已经没有了,可实际上,自兰武叛乱后,朝廷便意识到除了要杜绝藩镇割据的乱象之外,还得及时获得武将、官员的动向。于是斥候都的统领便受到了重用,一名又一名经过训练的斥候换了一层身份潜入了民间,充当皇帝的耳目。不过太上皇和女皇聪明之处在于没有打草惊蛇,而随着老臣的陆续离世,百官越发降低了戒心。以至于把这些斥候当回事的人都没有多少了。温善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是否真的有类似锦衣卫的存在,不过那日她们是在香满楼这等人员密集的地方谈论的,会被人听了去,传到女皇的耳中也并不奇怪。从女皇与她谈话的内容来看,虽然有类似锦衣卫的存在,却不至于她在家中和家人说了什么,翌日便传到了女皇的耳中那么夸张,否则她和小郡主的事情怕是早便被知晓了。女皇似乎对温善关于“围湖造田”的说法十分感兴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当年爹爹打败徐知行,占领金陵后见民生疲弊困苦,而兵食不足,才被迫下令占据围裹。后天下安定,废田为湖所受阻碍却颇多,这些年来也只能几度下诏禁官私侵占湖泊造田。可此事哪能下诏便禁止得了?屡禁不止,我也本快忘了,近日忽然听到你这等言论,方想起此事来……”温善感到诧异的同时又对太上皇钦佩不已,可见太上皇也是一个高瞻远瞩之人,可若非时局的影响和局限性,也不至于屡禁不止。不过好歹太上皇没有明令推行此举,否则围湖造田的亩数比温善眼下看起来的还要多许多。作为一个勤政爱民的明君,女皇御下的手段也十分得了,温善作为一个六品官员,被她亲自召见并询问其见解,若是常人定然会感到十分荣幸了。不过温善没想这么多,女皇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到最后女皇有些感慨:“本以为只有寒门方能了解这些民生小事,却不曾想,果然才识并不是以门第来划分的。”女皇又想起了去年让皇族子弟外出游历的诏令来,只不过因高邮郡王的薨逝而搁置了,于是她又下令,上次外出游历未超过三个月的皇族子弟,继续强制外出游历。皇族子弟们却是一脸茫然,他们好好地待在家中,何以又让女皇想起了这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