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夹着燥热扑在每一张久经风霜的黝黑的脸上, 汗水在额上、身上滴淌。河道的河水汩汩, 声音拂入心里,带来丝丝凉意。更有那船夫高亢的歌声,似引领着船只一路东行。“郡主, 前面便是濮阳了。”田蕙走进船舱,对正在看书的邺纯之道。“嗯。”邺纯之应了一声, 扭头去看安静地待在边上的邺婴之。“这一路你似乎对外头的事物都不感兴趣,这不太正常。”邺婴之道:“茫茫江海、河水滔滔, 有何可看的?况且外头正晒, 出去透透气倒还行,待久了怕是会头晕眼花。”“我还以为是因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你想的那一个, 故而对这段路也不大感兴趣。”邺婴之汗毛竖了起来,她道:“阿姊你想太多了,我可是会晕船的。”“前面就是濮阳了。”邺纯之又道。从洛阳到濮阳只有一条开阔的河道,从濮阳开始便岔开了三条河道,一条绵延向北, 与永济渠交汇,另外两条河道则往东北流去。往北便是邺都。此时的邺都并非几百年前位处临漳的邺城, 而是经过朝代更替、战事破坏后,不断迁徙、修筑而成的新城池。新城池本应属于大名府,不过因国姓, 最终得以成为一个陪都,是为邺都。重新定为陪都使得这座没落了近三百年的古都再次兴盛起来,加上此处四通八达, 是通往北方的必经之地。除了朝廷会运送粮草北上,也有南北往来的商队通过,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本来若邺婴之要到山东去,便需与邺纯之在濮阳分别,不过她对邺都十分好奇,便跟着一起到邺都去。邺纯之觉得反正不碍事,便也乐得让她跟着。况且船上也不仅有她们,君山县主邺雨也是到河南东道去的,虽然线路与邺婴之不同,但至少到濮阳前,她们还是同路的。船帆收起,船桅放下,船只缓缓地在濮阳的码头停靠了下来。因船头插着朝廷的旌旗,倒是无人敢上前询问是否能载客。别的皇族子弟要求不得轻易表露身份,可邺纯之不一样,须得亮出身份才好行事。那码头的戍兵看见旌旗,便赶紧去通知知府和驿馆了。一行人在船上过了好几日,连日来都仅是用湿汗巾拭擦身子,这对于爱干净的她们而言,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到了驿馆,便立马吩咐煮水沐浴。“哎,幼宁,你这是还打算到邺都去?”邺雨泡在浴桶里,对隔着一块屏风的邺婴之问道。按年龄来说,邺雨比邺婴之年长一岁,按辈份来说也要长一辈,不过邺婴之是太上皇一脉,邺雨则是向王一脉,邺婴之便得了郡主之封,邺雨则只是县主。俩人的关系还在五服之内,可却算不上多亲近,故而称呼对方以表字为妥。“对呀!难得出远门,不到邺都瞧瞧怎么行?”邺婴之回道。“你还真把那儿当祖地了啊?”邺雨问。邺雨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邺姓的由来,是因“古安阳邺城,时逢战乱,其人迁徙别处,以邑为姓”。虽然邺氏祖籍在浈阳,但不乏有想寻根朔祖的人把祖地定在邺都。更有人因此而找到宗正寺,声称他也是姓邺的,与皇族在百年前是一家,现如今想要归宗。邺婴之道:“我觉得我们不该忘了此番出来的目的。说到底姑祖母给了我们一个方向,可那并不是唯一的去处,最重要的还是体察民情,问民间疾苦,了解这大好河山,让我们这些子孙谨记是什么造就了这片河山。太翁曾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可小觑黎民百姓。啊,扯得有些远了。总而言之,要想了解百姓,那便是融入到其中去。”“如何融入?”邺雨又问。“自然是要低调行事!”邺婴之说的头头是道,而后邺纯之才告诉她们:“接下来的路,你们不可再住驿馆。一旦住驿馆,你们的身份便会暴露,这并非姑祖母要你们体察民情的本意,故而,身上多带点钱,住脚店。平日里吃穿用度也得省着些,更不许仗势欺人。”邺婴之还未意识到这次出门和上次有何不同,但是邺雨首先便倒吸了一口冷气:驿馆都不让住,只能住脚店,这是要彻底绝了地方官府发现她们的身份后给予她们便利的可能性呀!上一次邺雨虽然也有出门游历,可毕竟她每到一处,都会引起官府的注意,一查牒件,以她的身份,即便官府不大张旗鼓地恭迎她,也会暗地里安排驿馆妥善照顾她。所以那一次她在路上并没有吃什么苦,与游山玩水也差不多了。“横刀也不能带?”邺婴之忽然发问。“自然不能带,你带了横刀,谁都知道你有官家背景。”邺纯之道,“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们的随行卫士都会用一种特制的武器。”这种武器是斥候都琢磨出来的,表面上和棍棒差不多,可实际上在握柄的三分之一处可拆开,里面便是一尺长的利刃。这利刃只有一指半宽,虽然整体看起来轻薄,却可削断手臂粗的树木,威力甚大。不过它在战场上和平日里的实用性不强,只有在隐藏身份行事,或是刺杀时才派的上用场,故而一直以来都只有斥候都使用。邺婴之等人的卫士带上它,走在路上便不会太打眼,别人也只会以为是出远门的大户人家。之所以不装成客商是因每逢入城都需缴纳赋税,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听完邺纯之的嘱咐后,邺婴之便回到房中开始给温善写信。正在磨墨的赵铃见抬头写的温善,便道:“小娘子不是在生温丞的气的吗?连温丞到码头送行都不愿见,怎的还给她写信?”阿元碰了碰她,嗔骂道:“小娘子哪会真的生温丞的气,这都好几日不见了,总得去信一封报平安吧!”说来邺婴之生温善的气还是因为在临行前,她担心在她游历期间会发生什么变故,故而想把自己彻底交给温善。但是温善怎么也不肯,俩人意见相佐,便生出了不快。温善到码头送行,她一方面还生着气,另一方面不想见到温善以致更加不舍离别,便不许温善登船送行。在赵铃和阿元看来,她可不就是还在生温善的气,而且气可大了嘛!却不知这几日在船上,她心里念着温善,气早就消了。不过俩人的嘀咕又勾起了她的怒火,便把温善的名字划了,改成贺顾。“娘子,驿使送来了一封信。”柏伶拿着一封信进到东堂给温善,温善欣喜地接过了信,本以为会看见熟悉的字迹,可上门的落款却是叶明珠。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还是将这份心情隐藏了起来,毕竟叶明珠来信说的应该是正事。信上称叶明珠已经到了杭州,不过监察使设得匆促,转运司没有另外设置办公的廨舍给她,眼下她正跟转运司的帐勾、运勾同处一个衙门办事。虽有埋怨之意,不过大体上而言叶明珠还是充满了志气的。而且转运司也不知道这位新来的监察使到底好不好拿捏,在未弄清楚女皇的目的之前也不敢轻举妄动,她要翻看两浙的账册便少了许多阻碍。想了一下,她还是提笔给叶明珠回信一封。写完了信,她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子空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柏伶帮她把纸上的墨吹干,听见她叹气,便道:“娘子和小郡主的关系真是让人看不懂,何事至于闹得如此不快?不过娘子也别唉声叹气,小郡主虽说没让你上船送行,可兴许是她担心你看见她难过的一幕呢?”温善忽略柏伶的质疑,道:“难过?”“小郡主第一次独自离开洛阳,难过不是常情么?不过小郡主天性率真,想必不会难过太久,毕竟她能随时找到让自己乐呵的乐子。”柏伶这么一解释,温善更加失落了。她明白邺婴之为何生气,那绝对不是耍性子,而是邺婴之担心路上有变故,使得她们各有遗憾。但也正因如此,她才不能答应邺婴之。心里还有执念,才不会对这次游历掉以轻心。经过中堂,听见贺顾在笑,她凑过去一看,发现贺顾正拿着一封信在读。她好奇道:“娘,何人来的信让你这般高兴?”贺顾向她招手让她过去,道:“是小郡主来信了。”温善心塞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符合小郡主的行事作风,故意不给她写信报平安,可是又忍不住心里的那封挂念。想到此,温善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她到濮阳了,还说接下来要乔装打扮,她打扮成郎君,让人给她找些能把自己的肌肤抹黑的胭脂水粉,还打算找假胡子贴着。不过她做如此装束后出门,还是一眼便被人认了出来,可真乐!”贺顾笑道。“……”温善对小郡主的脑洞表示无言以对。“唔,要扮成郎君焉有那般简单,首先便得这相貌粗犷些吧!像小郡主那般长得肤白貌美、伶俐可爱的抹黑了脸,贴上假胡子倒也能糊弄过去,可这嗓子总归骗不了人。”恰巧叶芳路过,贺顾又道,“要么像你芳姨那样,素日里言行举止便没有那股温婉气。还有像善儿你这样的身形……”叶芳和温善纷纷咬牙,躺枪也就罢了,夫人(娘)哪儿来的自信可以把自己摘出去的?说到底,她以前穿上甲胄上阵时,那才是雄雌莫辨!贺顾兴致勃勃地说完便忍不住要给小郡主回信,温善灵光一闪,回去写了一封信,夹在贺顾的信中送了出去。她给小郡主写的信,小郡主未必会打开来看,可贺顾的信她总不会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