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几日的小雪终是停了,新日初升,给远处的冰川蒙上一层亮闪闪的光晕。天瑞四十五年,北狄的箭翎破开大晏都城,势如破竹。报信骑兵行至北境,一扫路途疲惫,振臂高呼:晏国已降!晏国已降!囚车铺开百丈,押解战俘千万。-一匹棕色骏马在白色雪原上疾驰而过,马后拖着一个麻布口袋,半陷入雪地里,随着马匹狂奔拽出一道鲜血点点的拖痕。“太子大哥!吁——”马头被牵绳拉住高高扬起,疾驰一路的铁蹄终于停下,辛钶向来人挥手。辛萨太子名辛钤。身材高大,一身纯黑兽皮衣包裹劲瘦有力的肌肉,美玉宝石镶嵌的华美革带束起窄腰,衣摆暗纹头狼的图腾,落拓洒脱。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眼神深邃却并非狄人血统常见的幽绿,漆黑的瞳仁摄人心魄。来人御一匹汗血宝马,马蹄溅开的雪水如冰原上盛开的海棠花。缰绳一牵,汗血宝马稳稳停在人群前,辛钤颔首,淡淡道:“六弟。”说罢视线落到一旁的渗着血还时不时颤动的麻布口袋上。仆人是惯会察言观色的,注意到太子殿下微蹙的眉,连忙抻着衣袖上前对麻布口袋大骂:“晦气东西!”边说话边扬手抽了一鞭子。麻布袋子猛地一抖,随后便寂静下来。“都是这低贱奴隶冲撞太子殿下了,殿下恕罪!”奴仆边说边扑通跪下。辛钤皱着眉头,看向老六:“怎么回事?”六皇子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得不怀好意,挑眉挤眼地让仆人把袋子打开,露出一团打结的头发和破布污损的衣裳。血肉、衣料与雪水粘黏在一起,好不狼狈。仆人抬手又是一鞭子,用了十成十的力,以至皮开肉绽渗出汩汩鲜血,血腥味蔓延开。那人从昏迷中被疼醒,浑身一抖,嘴角溢出一声破碎的低吟,破碎衣衫外露出的皮肤冻得通红,似是侧身想要躲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鞭子,却被冻得浑身僵硬而不得要领。辛钤不经意一瞥。恰好少年求助的目光也无意识地望过来。辛钤与其视线相接——那是一双极为清亮的眼睛。眸子里水雾朦胧,眉宇间隐忍痛楚格外动人。当下人手中的马鞭再次扬起时,那双明亮的眸子颤抖着紧闭。辛钤神情一怔,鬼使神差道:“住手!”六弟望过来,视线在他脸上回寰停顿了片刻,转头朝向那下人,道:“没听见吗?!太子哥哥说住手了,先别打。”仆人们缩缩脖子,便停了手拿着马鞭退到一旁。辛钤淡淡的眼神没从地上挪开,那人闭上眼睛后再没睁开,听见他们说话也只是眼皮颤了颤,浓密卷翘的睫毛蝶翼似的震颤不停,身下的雪地被染红了一大片。辛钤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眉头微蹙。别看他这个六弟对他笑意融融的样子,却是个暴戾恣睢的性情,平素里体罚奴仆均是取最血腥的法子,雪地拖人大概是什么新的乐子。辛钤:“这人犯了什么事儿?”六皇子嘿嘿一笑,利落地翻身下马用脚踹地上的人,那人也没甚反抗像是已然习惯。镶嵌宝石的精致马鞭手柄撩开血污粘着的头发,六皇子抬脚挑起那人的下巴给他瞧:“太子哥哥,这可是晏国芙蓉阁的俘虏,生来就是伺候别人的下贱坯子,偏偏性子硬得很,**蹦不出一句话,还……呸。弄死算了。”——原来是晏国俘虏。辛钤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蜷缩成一团的晏奴,手指微动,却只是对老六点点头,打马离开。-血红落日,白洁山雪,北境的夜幕低垂旷远,篝火晚宴早早备好了。北狄狗是中原人对其的戏称,但辛萨百年来吞并边陲六部,扩疆土,行晏制——如今已是实打实的北境之主。辛萨晏化多年但还保留着一些本族特有的习俗,大战告捷,皇室与功臣围坐篝火,烹羊宰牛分而食之寓意同享战胜之喜。“可汗此次御驾亲征,士气大振,不过半年便拿下了中原!恭喜可汗!”说话的是可汗新封的校尉陈光平,在函门关一战的人头将军,凭借军功从平民翻身,很得可汗喜欢。可汗果然没驳他的面子,一口干了陈光平递过来的酒:“咱们辛萨男儿个个都是骑射的好手!”可汗捋了捋络腮胡,亲自扶起陈光平,“来人!此次大战告捷在座各位都功不可没,赏陈校尉及本次杀百数晏人者牛羊各五十匹,金银五百两;杀半百数晏人者牛羊各二十匹,金银二百两。”“我辛萨一族游离草原百余年,居无定所茹毛饮血,遥想中原富庶,美物无数。”兴之所至,可汗高举酒杯,掷地有声:“今日便入主中原!居阁楼殿堂,享瓜果佳肴,世世代代,千古如今!”烈酒烧心,满座之臣皆是热血升腾,胡笳琴声由柔转刚,如角弓相接如银瓶乍破。“报——可汗!”一小兵飞奔而来,跪地报告。胡琴乐声骤停。“何事?”“那、那晏帝与其皇后,自、自尽了!”“嗤。”可汗饮尽杯中烈酒,“还算有点骨气。”语气说不出的嘲讽。大晏国君昏聩,罢黜能人,任用奸佞,日日纵情享乐描摹丹青,曾经这四海八荒独领**的晏国被腐蚀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竟半年不到就尽数攻破。晏国大臣皇子大多在途中不堪受辱而自缢,唯独国君苟活,真真儿被他们押到了北境,如今自尽倒是能在史书上留个‘国亡吾亡’的‘赞许’。“把那帝后头颅砍下挂上于城关,让那些晏国人瞧瞧!”说罢话题一转,“钤儿——”“儿臣在!”辛钤右手置于左胸,单膝下跪行礼。“待雪停春暖,咱们就带子民们入主中原!老二如今镇守南方,这迁民之事宜全权交由你负责。”酒过三巡,随行大军师起身出列。“可汗在上,臣觉还有一事搁置未明……”上首者饮了口酒,“讲——”“晏国残余大多逃亡西南,那被昏君贬谪的镇南将军如今正盘踞在西南山地……西南还未收入囊中,臣怕夜长梦多啊!”辛钤暗自打量他父亲的神情,见其眉宇间略有犹豫之色,他心中嗤笑嘲讽但面上不显,摆出一副郑重的神情也起身出列。“儿臣觉得此事当从长再议,数年来我辛萨合并多个边陲部落,又挥兵南下夺取中原,人力物力所耗不可谓不大。”“西南地势变幻莫测,更有峡裕关易守难攻,而我辛萨闻名遐迩的骑射在其山区更是如断马腿……”“休养生息才是辛萨如今之重。”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袭来,辛钤余光横扫,是老二一派的人。云忌大将军起身出列,眉峰上挑地有些刻薄,“放虎归山,而非绞杀以除后患,太子殿下,你究竟是何居心?!”比起云忌的怒目而视,辛钤显得游刃有余,嘴角噙着淡笑,却没人敢觉得他是好惹的。辛钤轻飘飘的视线落到云忌下腹部的伤处,不紧不慢道:“那云忌大将军是认为自己此刻能带兵讨伐西南?”“你!……”可汗听得烦了,本是大战告捷的庆功宴,偏说这些余留之事来扫兴。浓眉紧蹙满脸不耐,“这种小事情,就听太子的安排!”说罢便挥手让两人赶紧下去。可汗信重太子,上位者都点头了,云忌和军师也自然不好在这庆功宴上再多说什么触霉头的话。当夜,辛钤风光无限,各部落的首领在酒精的麻痹下忘了辛钤以往雷霆万钧的强戾手段,纷纷围上来庆贺,吃酒砍肉歌舞升平,却没一人发觉他们太子殿下眸中暗藏的冷凝。酒喝了不少,老四老六也跟着敬酒凑热闹,“大哥!看看,这是晏人进献上来的夜光杯,那晏国虽不经打,但制造纺织的能人倒真是鬼斧神工!”闻言,辛钤垂眸瞥了一眼那杯壁薄如蝉翼几乎透光的酒杯,其间酒液在篝火的映衬下**漾泛出莹亮的波光。思绪翩跹,撇去浮浮沉沉的算计谋略,辛钤忽想到今天那双清亮的眼睛。一个晏奴的眼睛。-太子帐前,两个鬼鬼祟祟的奴仆一前一后扛着床被子,被子裹起鼓囊囊的。“金戈!快让我们进去!”金戈浓眉皱起,健壮的身体挡住帐门,“你们扛了什么东西?!太子殿下的帐子可不是什么杂物都能进的!”“这是我们六皇子按太子意思送来的礼物哩,耽搁了拿你是问!”金戈一身腱子肉,浓眉大眼,方脸敦厚,却不是能糊弄过去的傻子,“什么礼物需要被子裹着不让看?你们可别乱来!”说罢,金戈便要上前查看。木林跟木森对视一眼,怪笑着没拦。掀开被子一角,金戈怔住了,入目是一张白皙细嫩的美人面,映着红晕,美目轻阖,唇点绛红,艳得糜烂。“这这这……”金戈第一次见不着衣衫被被子裹着的美人,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连忙把被角盖上,掩了掩,“怎么送了个姑娘来啊?”“嗤,这可不是姑娘呢!是个兔儿爷!”木林神秘兮兮的凑到金戈耳边附声说了些什么,“还不让开!”面红耳赤的金戈愣愣地给两人让路,听着帐中窸窸窣窣布料摩挲的响声,他不自觉想起那张陷在被子里不辨性别的美人面。金戈不放心,跟着两人一起把人置于床榻,木林临走前撂下一句话:“今晚守夜你可得站远点。”金戈起先不懂,看到那挤人眉弄眼地猥琐样儿,他心下明白了点。有点莫名的生气,就侧着脸装没听见。金戈在帐门外转圈圈,步子极快像踩到烙铁烫得跳脚。里面的人醒了,不知道那俩人是怎么弄的,那人好像很难受,一直在撞床板,‘咚咚咚’的听着都疼。他往帐子走了一步又僵在原地,他想起被子底下不小心看到的圆润的肩头,再往下也是不着寸缕。金戈怕看见什么,不敢进去。原地踱步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远远瞧见太子的身影。仆人簇拥着提灯照明,英明俊朗的男人众星捧月似地走来,遥遥望去像是神袛降世。作者有话说:太子人模狗样的。:D点个收藏叭~钤(qian)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