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翌日下午。他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了,以捉弄晏奴为乐趣的北狄狗不会留给他一丝喘息余地,以至于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说起北狄人……这辛萨太子当真奇怪。玉面金冠不似狄部莽人粗鲁,反倒是像中原的贤士,外表看着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但每次跟辛钤对视他都会有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还有昨夜的巫医,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映着烛火差点把他吓得从榻上坐起来,但那难闻的偏方出乎意料地管用。难耐的燥热和蒙药的麻痹很快消退,取而代之是如蛆跗骨的疼痛,疼得他整夜的辗转反侧。巫医说他福大命大,满身的撞击伤却没有伤及骨骼,擦伤鞭伤好生上药修养不日便能痊愈。福大,真是个好词语。从前满宫上下谁不叹一句:八皇子真是福泽深厚,天生的富贵命。事到如今,又有谁曾想晏国八皇子竟需借着青楼楚馆的身份委曲求全。朝代更迭,世事无常。燕泽玉端详自己手腕上青红的勒痕,眉头紧锁目光沉沉。他身上已经被换上了狄制的里衣,面料竟是极为柔顺熨帖,不似低贱奴仆的制式。六皇子不会对他这么好,想来是那个太子的安排。辛钤掀开帐帘进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盘坐在榻上瞎鼓捣衣衫的少年,一只收口长袖斜在一边,内襟也歪歪斜斜的样子,露出一截瓷白的锁骨和星星点点青紫的伤痕。男人眸色一暗,这种破破烂烂又极为美丽的东西总是让人升起破坏的欲望,他碾了碾指腹,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不会穿?”声音很沙哑。认真忙活的燕泽玉乍一听见有人说话被吓了一个激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习惯于衣来伸手被伺候,这狄制服饰较中原来说又更复杂,实在无从下手,自然无法反驳辛钤的话。他手足无措之际,覆着薄茧的手突然抽走了半搭在他腰间的腰带,三两下将衣衫套好了。束腰被男人扣得有些紧,一口气不上不下提在胸口。燕泽玉胆战心惊地悄悄抬头窥探男人的表情,辛钤神色如常似乎没有起疑心。他松了一口气,不大自在地扯扯袍子。被敌对国的当朝太子伺候穿衣服,怎么想怎么怪异,他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狄制衣衫以高立领、大斜衽、箭袖和宽下摆为典型,燕泽玉身上所穿衣物虽不似辛萨贵胄所著华丽精美,却也称得上是个中上品。白底暗金的修身长袍,立领偏硬质遮住脖颈上淤青擦伤,平白让人染了一份英气,即使并无配饰装点倒也清丽干净。“芙蓉阁倒是把你养得矜贵,穿衣竟也要主人来教。”辛钤的声线仍就是禁欲的冷调,尾音略上挑却又显得有些嘲讽,撩了白玉色发带随手扔过去。可燕泽玉没心思理会什么语气什么嘲讽,男人的话如平地一声雷,把他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大晏皇宫自然能把他养得矜贵,可他如今的身份是那不入流的豢宠,这矜贵一词是万万担不得的。束发带轻飘飘落到地上,玉色染了尘。燕泽玉抿唇,沉默着垂眼盯着他脚边两寸的发带,箭袖下双拳紧握已然攥出了一手汗。“怎的?发带也不会系?”“会、会的。”他心里发颤。以前侍女是怎么给他束发的?早知道有今天这一遭,他就该把穿衣束发都学个遍!燕泽玉压抑着颤抖,尽量平稳声调回答。他蹲下去匆忙拾起发带,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得胡乱挽了青丝成一束再系上。辛钤只是用目光沉沉地注视他,墨黑瞳仁幽幽无光,良久才笑到。“小玉,你是女人吗?”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勾起他一缕青丝放入指腹碾磨,交缠的发丝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声声仿佛碾磨的不是头发是燕泽玉紧张到快要停跳的心脏。“啊?”燕泽玉直愣愣地看着背光而立的辛钤,可男人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语。他后知后觉开始脸热。这厮怕不是有疾未愈,你才是女人呢!燕泽玉敢怒不敢言的怂样被辛钤敏锐地捕捉到了,轻笑着勾开他松松垮系着的发带。“小玉,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这根发带脏了,我去换一个给你。”燕泽玉掐着手心,抿唇不语。男人的衣摆逐渐从眼前消失他才敢去看。谁成想,帐帘落下之前太子突然回眸。黑沉沉的瞳仁映不出世间万物的色彩,倒像是一口藏着些不为人道辛秘的深井,里面染着笑意,全然不似初见时的凛然。燕泽玉被看得浑冒身鸡皮疙瘩,一晃神再看时,人却已经走了,只余下帐帘微动。燕泽玉不知道辛钤什么时候再进来,如坐针毡地望着门帘下的小空隙,影影绰绰能看见外面来往走动的人影。他竭力回忆起些零零碎碎的大哥帮他束发的画面,才恍然大悟辛钤话中缘由。辛萨晏化已久,束发之礼与中原的大晏无异,平民女子大多束全发坠于身后,男子则束半发于头顶。刚才他随手一挽……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他却像察觉不到疼似的越捏越紧。芙蓉阁里的倌儿不可能不会穿衣又不会束发。怎么办,他是不是已经暴露了?大晏皇族的身份如今可是一道催命的符。辛钤察觉到他身份不符之后会怎么处置他?他不知道。他看不透辛钤这个人。那人好像很有恃无恐,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也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狗胆包天,敢把他这个来自敌国又身份不明的人独留于自己帐中。转眼间,一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却还不见来那狗太子回来。辛钤像是故意磋磨他的心神和耐性,又等了一刻钟那帘子才动了。“玉公子,太子殿下有要事商议,命奴来为您梳洗。”得知太子不来,燕泽玉忽地松了口气,却没全然放松。辛萨的奴仆不像中原宫中的阉人太监,都是实打实有根的男人。金戈生得人高马大的,浑身虬曲饱满的肌肉,一个拳头有他两个大。燕泽玉很怵他。被金戈伺候梳头的时候坐得比在尚学苑听学时还端直板正。很难想象,一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做这细致活儿。但金戈做得很好,一半的青丝被仔细地分出来梳顺,甚至不会有头皮的拉扯感,再在头顶挽出形状用发带固定,余下的青丝也理顺披于身后。少年的发丝浓密油亮,衬得玉面白皙,金戈不由将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了,生怕弄疼这个精致的美人。“辛、太子说过我能出去吗?”燕泽玉斟酌半晌还是开口问了,在六皇子那儿能否活命还未可知自然不可能去找父皇母后和哥哥,如今稍有喘息之机,他最想念的还是家人……虽说太子对他的态度也奇怪,却不会短他吃穿用度。这分纵容很难不让人生出点别的小心思。金戈顺发的手停在他鬓边,燕泽玉提心吊胆地生怕这手一个不满意把他的脖子给拧了,但最后这手只是帮他把鬓角的碎发打理好。金戈想起太子临走前对他说的话:“若他要出去,告诉他我不准。如果他想偷偷溜出去……倒也不必拦着。”所以此刻燕泽玉问起,金戈只是如实回答:“太子殿下说您身上还伤着,卧床静养为好。”好一个卧床静养!燕泽玉恨恨地扯了扯榻上铺着的软毛毯,宫里养出来的少爷脾气差点又上来了,皱着鼻子哼了声。“玉公子身体尚未恢复,的确是卧床修养一阵比较好……想必来日身子大好了,太子殿下会带您出去的。”燕泽玉可不管这些一看就不真实的推脱说辞,却也没办法,只能干瞪眼。“叫我卧床,那还更什么衣,穿了还不是要脱!”金戈半垂着眼不去直视少年明艳动人的脸庞,他已经隐晦提醒了,算得上仁至义尽。至于如何选择,那便是玉公子自己的事情了。作者有话说:狗太子心计多: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