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少有独自练习静止靶的士兵,辛萨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偏爱于骑射。围起来的靶场占地极广,燕泽玉极目远眺也只能勉强瞧见最远靶子的模糊影子。“你能射中最远的靶心吗?”辛钤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微微眯起的凤眼里似乎盛着笑意:“你猜?”“我猜不到。”不过,云将军大概能穿云破靶吧?晏京茶馆流传着‘千里云将军,一箭破万军’的战绩,那是辛萨与鲁巴圣初战成名的一役,被大晏的说书先生口口相传。只是……传颂战绩的晏国却没成想自己成了‘被破’的战败方。*马蹄奔腾声从几丈开外逐渐逼近,蹄下细雪飞溅如朵朵冰花,来人气势汹汹,临近太子身前却也丝毫不减速度,骏马鬃毛飞扬,势如破竹。劲风袭来,燕泽玉心惊,辛钤握住他的手抚了抚,他不禁偏头。男人神色如常,不躲不避,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黑沉的眼底无波无澜,勉为其难地看一出跳梁小丑的浮夸表演。根本不用辛钤出手。金戈手中的棕麻长鞭自空中飞驰而过,最为轻细的梢头狠狠鞭挞于马颈。燕泽玉知道这看似细长无力的梢头才是打人最疼的,马儿被迫扭头,痛苦嘶号,可就算如此也将马背上的主人驼得稳当。“大胆!云将军可知纵马横行,是为对太子殿下不敬。”云忌冷哼,利落翻身下马,皮靴踏在雪地发出沉闷响声,蹙着眉查看着爱驹脖子上的鞭伤,见未伤及筋骨才松了口气。“嗤——堂堂一国太子,竟如此小肚鸡肠,臣不过是大意忘了拉缰绳,便是大不敬了。可怜我的爱驹……”原来纵马之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云将军。呵。还真是冤家路窄,虽说云大将军并不知晓自己这个冤家,可他万万不会忘了云忌这号人。燕泽玉还是安静垂眸立于太子身旁,长睫掩盖阴翳,指甲刺入皮肉,针扎似的痛才能让他保持些许理智。本以为云忌合该是个粗犷豪杰,可到了跟前,燕泽玉才发现云忌生了一副阴柔的脸。阴柔却不女气的脸。上挑的眼角像淬毒的银钩,锋利的眉毛竹叶似的,看似柔软,实则稍有不慎就能见血封喉。阴柔、狠辣、暗藏杀机。辛钤神情不改,万事不入其眼的冷漠,嘴角却勾了一分讥笑,道:“云忌大将军率领骑兵上千骑,竟连缰绳也敢忘?看来是这些天养病养废了罢!”“若是云忌大将军在管理军营上力不从心,本王不介意多费些心神。”“你敢?!本将军是可汗出征时亲封的大将军,太子殿下怕是没这个资格置喙。”辛钤只是轻笑,眼底藏刀,“云将军大可一试,看看本王到底有无资格。”两人对峙良久,终是云忌败下阵来,愤懑地横扫地面积雪,雪渍溅开几尺远,却没敢溅到辛钤身边。云忌心里憋着气,转身便要纵马离去,却被金戈叫住。金戈恭恭敬敬地朝云将军行礼,挑不出丝毫错处,“云将军纵马横行,惊扰了太子殿下和玉公子。这罪行可大可小,我们太子殿下心慈,便不治将军罪,可这畜生……”云忌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隔空凝视着太子,半晌,抚了抚黑马的鬃毛,单膝跪地,垂头认罚脊梁却挺得笔直,“畜生不懂事,太子罚我便可。只是……二皇子不日便能返回,太子可要掂量掂量。”“云将军今日犯错受罚,理应如此,二弟向来明事理,想来不会偏袒下属。”辛钤语气一转,“本王念在云将军有伤在身,便只罚军鞭二十罢。”二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对于负伤的云忌来说着实算不得轻。云忌冷哼,嘴角拉直着写满了不情愿,但靠山不在境内,只得憋屈道:“臣领罚。”说罢,被太子的亲信压着去了远处。燕泽玉旁观目睹了全程,云忌骄傲的脊背被左右两边的士兵压下去,耳边陆续穿来鞭子破空扫过皮肉的猎猎风声。燕泽玉抿唇将那些笑意收敛,抬眸倏然撞上了辛钤那双黑到极点的眼睛。“高兴了?”燕泽玉一时没能理解,“啊?”皱着眉头没说话。辛钤心情颇好,揽过少年的细腰领着朝靶场射击点走去,边走边慢悠悠地问:“问你呢,帮你罚了云忌,开心吗?”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燕泽玉后背湿了一片,薄唇也难以自抑地轻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抖得厉害,“我、我有什么开心的啊。”辛钤闻言没什么别的反应,笑了下,并不再开口,只是朝站在远处的骠骑将军招手。骠骑将军捧着手上的弓,颤颤巍巍到了太子近处,膝盖一软直接双膝跪下了,他方才取弓回来便见云大将军被罚军鞭,辛钤往日种种铁血手段浮上脑海,他怕自己触了太子霉头,一直站在远处观望,期待着太子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可还是被叫了去。“太、太子殿下,这……这是您命小的去寻的弓,全军营最轻便小巧的。”他将弓箭举过头顶,呈上,深吸气让自己手臂稳定不抖。辛钤接过弓箭掂量,状若无意地询问:“我有这么可怕?”骠骑将军感受到太子殿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轻飘飘略过,抖得更厉害,牙齿打颤逼迫自己回话:“太、太子殿下丰、丰神俊朗,怎会可、可怕。”燕泽玉还未从那句‘高兴了’中回神,手里就被塞了一张弓,光滑、冰冷,垂头一看,是张长度仅有辛钤弓箭三之二左右的小弓,做得不算精致,没有雕花刻纹。跪在雪地里的骠骑将军见两人目光都落在手中弓箭上,复又扑倒在地,“这是小人能寻到的小巧弓箭里最新的了,军营里都是八尺汉子的满月弓,太子殿下高抬贵手!”辛钤但笑不语,眼底黑黝黝的看不出情绪,只是勾唇询问身边人,“你觉得如何?”燕泽玉心不在焉,今日的辛钤似乎格外可骇,或者说,前几日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辛钤性格中的冰山一角。自己竟真对这头猛虎放松了警惕,把他当成了暂时无害的庇护。跪着的骠骑将军一声声祈求拉他回神,燕泽玉眼神躲闪,缓慢道:“尚可。”闻言,辛钤剑眉一挑,大方挥手,道:“既然小玉说了尚可,那便尚可。你退下吧。”骠骑将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告退。燕泽玉却退不了,忐忑不安地跟在辛钤身后,捉摸着这个男人那句话的意思。是试探?还是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如果发现了,为什么不处置他?云忌被鞭打的声音尚在耳边,燕泽玉心底却没了喜意,取而代之的是如蛆跗骨的恐慌。辛钤却风轻云淡仿若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从随从手里接过自己的金乌弓,侧身而立,一手握把一手拉弦,十旦的弓被男人轻松拉满,弦线拉绷到极限,那双狭长锋利的凤眼收敛眯起,定定注视着靶心,松手的瞬间利箭欻地飞出,箭速极快掠影残留间远处已有捷报——“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正中靶心!”辛钤却是松弦离箭后便没在望向红靶,像是胜券在握,转头挑了一支金乌弓的专属配箭递给他,“试试看?”燕泽玉看不透他,若是对自己身份有所怀疑怎敢将利器放心给自己,当真是掌握全局?未免有些太过自负。探究且隐晦地打量一番,燕泽玉又扫了眼箭头,锋利、尖锐、与晏制那种单纯打磨的箭头有些不一样,箭头与箭身连接处有一圈细小尖刺。他忍着寒意接过来,看得更清晰了,这、大概便是辛萨的改良武器……“两腿分开,肩甲展开,挺直脊背,目视靶心。”燕泽玉的思绪被打断,深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吐出,面前飘散一团白雾,片刻才散开。他顺着辛钤的指令照做。“左手持攻,右手搭箭。以前有学过吗?”“学……没学过……”话到一半,燕泽玉想起自己豢宠身份,将将改了口。他学过箭术,虽然只有一点。大晏祖制,皇子六岁进学,文武兼修,他也曾去过练武场,只是疏于练习又仗着父皇宠爱,凭借吊儿郎当的性子气走了三任师父,父皇便开了金口,让他不必再练武。现在想来,自己当年真是荒唐,若是肯吃苦,学个一星半点的武艺,到了危机时刻也能帮上些忙……“射箭要专心,三心二意可学不好。”燕泽玉神色恍然回来,辛钤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心覆上他的手背,以一个半环抱的姿势指导。两人此刻贴得极近,辛钤的胸口贴着燕泽玉的后背,下巴虚虚搁在少年头顶,炽热到烧灼的呼吸尽数落到那截白皙的细颈上,硬是灼出一层薄红。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轻启,唇瓣相碰,却是一句——“八皇子殿下,呵,别这么紧张。”作者有话说:就知道吓唬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