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子怎的又回来了?”倚靠在草垛子边儿的金戈直起身,以为燕泽玉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迎上去。燕泽玉讪笑,冲金戈摆手,自己转身进了帐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先前用到还剩一半的玉脂膏。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珠圆玉润,软木塞封着瓶口,密封保存的,想来还能使用。叶涟住的帐子人多眼杂,说话不便,思虑片刻后,叶涟带着少年绕到后山山脚,找了块平坦光滑的石板并肩坐下。燕泽玉将瓶子递给叶涟,青年枯瘦的手接过去,定定看了好几眼才收进袖子里。燕泽玉没去看对方红肿的侧脸,而是盯着不远处被积雪压弯的枝杈,重重叹气。遥想几个月前,叶涟是太子大哥最信得过的幕僚,朝堂上尽进忠言,批驳邪佞,也算是清廉官吏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却声带尽毁,枯瘦如柴,若非那双锋芒暗藏的双眸,当真是看不出一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说起来,他自己也变了许多。以前大晏皇城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的八殿下,如今……却也能席地而坐,自己绾发插簪。山脚温度低,燕泽玉捂着下半张脸哈气,一团白雾聚集耳后散开。叶涟看着,忽而说道:“这场雪停后,便是年节了吧?”算算日子,的确是临近了。燕泽玉点头,应了声。话到这儿便停住了,年节……总是要跟亲人相聚庆贺的。叶涟似乎意识到自己话题没起好,清清嗓子,转而说起昨儿趁夜送出去的书信,顺道与燕泽玉讲解了如今西南方的局势。少年片刻晃神,强迫自己耐下心来。大晏曾是拥有五百年根基的中原霸主,就算近三朝皇帝平庸甚至昏聩,让这座高山轰然倒塌,但也还留了些余地和生机。他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线希望。“辛萨入侵得急切,战线也长,后期他们也疲软无力,所以并未追击攻打西南。峡裕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镇南将军的兵力全都囤积在此。不少流离失所的大晏人也都在逃往西南……”几番讲述询问下来,竟也过了一个多时辰。燕泽玉从小到大就没再尚学苑认真听过几次学,但这次却听得全神贯注。叶涟的声调四平八稳,神色冷静淡然,仿佛真的只是个为他讲学的太傅,但那沙哑声线里微不可察的停顿还是被燕泽玉听出来了。这一字一句,并非泛黄纸页中前人记录在册的冰冷史料,而是每个大晏人都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流血、牺牲、杀戮、掠夺……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世。雪下得愈发大,纯白的花瓣翩翩落下,掩盖掉这片土地上发臭发烂的痕迹。他们都未带伞出来,雪落到脸上、手上,涔凉刺骨,叶涟略显单薄的衣衫肩头很快浸湿掉。燕泽玉催促对方快回去。临了,燕泽玉忽而转身,道:“我让辛钤安排你换个地方住吧。”不出他意料,叶涟拒绝得果断,“不值得。”言语未尽,燕泽玉望着叶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其中意思——为了他去求辛钤,不值得。傍晚时分,辛钤回来了。听到外面动静时,燕泽玉正用着晚膳。圆桌上的菜肴虽比不得他在大晏时九荤十素的规格,但也算是精细用心,全是晏式菜品,燕泽玉总嫌弃腥味重的马奶也被换成了清茶。思忖半刻,燕泽玉放下手中碗筷,提步走到门边,抢在帐外的人的前面掀开了帘子。辛钤正好站在帐外,奴仆簇拥为男人撑着油纸伞,风雪不曾侵扰他分毫。燕泽玉总觉得眼前人有些别扭,定定看了会儿才找到原因,辛钤今日穿着与平日里落拓野性的狄制服饰不同,而是换了一身清雅又不失贵气的中原服饰。一头青丝高束与头顶,以冰透柔润的玉冠固定,暗紫色狐毛大氅下是一身纯黑的方心曲领的长袍,质感厚重,用细密的针脚刺绣着瑞兽纹样,腰封华美精致,镶嵌在上的宝石折射着金贵的光晕。整个人高挑英俊,气势凛然。不像是蛮荒之地出来的,倒像是中原的名门望族之子。再加上辛钤那双完全不掺杂异色的眼眸,纯粹的黑,恍惚间,燕泽玉还真以为辛钤身上流淌着大晏的血。“怎么出来了?”望着辛钤俊脸发呆的燕泽玉被这声音惊得回了神,结结巴巴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吐出。“等、等你回来用膳。”辛钤似是不经意地转头,余光往后瞥了眼,眸色忽冷。燕泽玉正想顺着男人的角度小心打量过去,却听见辛钤小声道:“别看。”男人嘴角**开一抹笑,提步拉近与少年的距离,旁若无人地揽着对方细瘦的腰肢拉进怀中,姿势亲密地一起进了帐。大抵是室内炭火烧得旺,少年穿得不算厚实,腰肢被衣料勾勒得格外柔软纤细,不盈一握似的。男人冰凉的手掌顺着腰线抚摸,感受到少年骤然绷紧僵硬的身体,故意凑到燕泽玉耳边轻笑,热气喷洒在耳廓,激起赫然红晕。直到帐帘完全落下,辛钤才松开桎梏对方的大掌。目光扫过明显动过的菜品,辛钤拍拍少年的细腰,心里对这小玩意儿低劣的讨好感到好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情绪,只冷下脸哼声。“这就是等我回来用膳?”小家伙果然被吓到了,肩膀一哆嗦。他不明白,明明刚才还轻佻扶腰的男人怎么突然变了脸,杏眼微敛心虚地四处打量,瞥见吃了几口的糖醋鱼,微顿。少年耳后的红晕染上脸颊,呐糯的模样看起来乖极了,眼睫密密匝匝垂落着,如同矜贵凤蝶微微扇动的翅膀。“我……我刚才就吃了一小口……”芙蓉粉面、糯软声线,总是令人愉悦。辛钤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敛眸勉强遮住眼底的幽暗。燕泽玉也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辛钤仿佛从没只问过他似的,对坐举箸,第一筷就夹了那道糖醋鱼,银箸恰好覆着被燕泽玉吃掉一块儿的地方,取了一块腹肉。燕泽玉的视线紧跟,看到这一幕,呼吸微顿。按照大晏皇室的礼制,这举动跟吃剩菜也相差无几,他还以为辛钤不会再动这道菜了,谁知道……少年悄悄抬眸,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男人,见辛钤面色如常,高悬的心脏才落回去。辛钤应当不太了解大晏礼制吧?或是,辛萨族没有这种说法?小插曲并没有让燕泽玉忘了这顿饭的目的,注意到辛钤放下筷箸,少年斟酌着开口。“辛钤……你能帮叶涟重新安排一间帐房吗?”这回,他没听叶涟的话。闻言,辛钤轻飘飘地觑了他一眼。燕泽玉骨子里的高傲藏得不算好,望向他的眼神里,坦然大于祈求。像是笃定他会答应。男人偏不让他轻易如愿,好整以暇抿一口清茶,茶盏放下时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茶水晃动**起圈圈涟漪。“等年节后,迁都中原之事便提上议程了。”辛钤忽然换了话茬,燕泽玉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拒绝的说辞——节后迁都,这时候重新安排帐房,也住不了多久。“可……”少年面露迟滞,衣袖下的手握了握拳。“你刚才叫我什么?”“嗯?”“求人可不是你这么求的。”意思显而易见,但燕泽玉不想叫对方哥哥,敛眉耷眼地沉默不语。辛钤竟也不着急,拂了拂茶碗,气定神闲的样子简直像深山茶亭中品茗的深藏不露的高人。燕泽玉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过了很久才调整好语气,呐糯地开了口。叫出口的却并非钤哥哥——“阿钤,你能不能帮我表哥重新安排下?”明明是辛钤先出言撩拨的,真让他放下身段,软糯糯地喊了,男人却又不开口,狭长且凌厉的眸子定定望着燕泽玉,里面是化不开的黑雾。雾气之后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燕泽玉看不懂。男人从鼻腔里发出轻哼声,也没说同不同意,不知从哪儿拿出油纸包裹着的物什,剥开来,竟是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糖葫芦。大概是被一路捂着回来的,辛钤的体温将糖衣微融,半凝固的糖液欲滴未落,看上去黏糊糊的,不脆。但这并不影响燕泽玉的惊喜。糖葫芦,好久没吃了。上次尝到,应当是太子大哥微服出宫时偷偷给自己带回来的。思及此,燕泽玉一阵恍然,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嫣红山楂外裹着糖霜,味道甜滋滋的,燕泽玉耸动鼻尖闻了闻。“糖葫芦、给我的?!”少年肉眼可见的兴奋,杏眼微睁,清澈眼底像是落满星星的湖面。辛钤目光在他上半张脸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就连沉浸在兴奋中的燕泽玉都察觉到。男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一寸一寸划过,甚至比父皇曾经描摹丹青中母后的眉眼时更慎重。少年紧张地眨眼,密密匝匝的睫毛盖住那深棕色的瞳孔。好半晌,燕泽玉听到男人应答。“嗯,吃吧。”作者有话说:想要海星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