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没人再敢骂你了。”明明是句不着边际的承诺,偏偏辛钤说得确信笃定。耳边是男人震**规律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耳膜,细微的震动和噪点都清晰如斯。或许人都是矫情的。得了安慰,反倒更委屈了。辛钤的怀抱太舒服、太安心,撇去那些沉沉浮浮的算计,不失为一方清净地。燕泽玉吸吸鼻子,哭过的眼睛酸涩难受,太阳穴也突突地疼。他恹恹地将脑袋重新埋进男人怀里。好难受——眼角不断涌出清泪,落到辛钤胸口的衣服上。似乎是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按在他后脑勺的大掌微顿,安抚似的顺了顺青丝。辛钤身上有股子凛冽冰雪的味道,混合着皂荚香气。很清淡,贴近了才嗅到些许。起初闻起来有些突兀,但后来又觉得本应如此——辛钤本就是这样清冷的人,云烟过客似的,万物不入其眼。可这样无情无欲的人却会帮他上药、拥他入怀……但这人是辛钤——辛萨的太子啊!破碎城池上干涸泛黑的污血,难道没有辛钤的手笔吗?那些肆意屠戮的模糊却可怖的面孔中,会不会也有这张英俊得摄人心魄的脸呢?燕泽玉的脑子里混沌得像是被人劈成两半,迷糊发昏。他扶额抬着脑袋,眯眼打量男人。“我刚才骂你了——”少年抿过烈酒的唇上覆了薄薄一层水渍,清透漂亮,唇珠饱满嫣红,像是东海进贡的上好红珠。含糊不清的话语间,窄红的舌尖隐约可见,藏在洁白皓齿后,仿佛撩拨的在心尖儿的轻羽毛。辛钤只是垂眸望着他,视线从红唇到眼眸,寒潭似的眼底浮动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这种光怪陆离的错乱感并非第一次出现,若是细细翻阅从前的画面,到处都是有迹可循的蛛丝。那日初遇,被裹在麻袋里拖拽得奄奄一息的他遇到了辛钤。男人英明神武,高头大马,牵着缰绳,轻飘飘落下一眼。起先,纯黑的眸子极尽冷漠,仿佛他是只随时能捏死的蝼蚁,但在那凤眼移开时却带了抹迟疑。当时他并不懂这份迟疑是什么。疼痛、寒冷和屈辱包裹着他,把他往窒息的水底拉。气若游丝的他没抵住大脑深处的疲倦,缓缓闭上了眼。一片黑暗里,有熟悉的鞭子将落的风声。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听见男人说“住手”,声音低沉凛冽,像落在伤口上又融化的涔凉的雪。辛钤当时为何要救他呢?明明只是一个下。贱的晏国俘虏,死了也无关紧要。为什么要说这句阻止的话呢?“你在看谁?”透过我的眼睛,你在看谁?大抵是酒壮怂人胆,燕泽玉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直接、尖锐。语调也不复方才的黏软。但当他的视线划过男人忽而冷凝下来的神情和抿直的嘴角,才骤然回过神来,醉意也吓散了大半。这不是他该问出的问题。他只是亡国之后、丧家之犬,寄人篱下,得一时庇佑,甚至复国有望……无论这份运气是为何而来的,他都应当三叩九拜、感恩戴德的。他根本、没资格要求这么多。可为什么,看见辛钤淡漠的神色,心里还是难受,如鲠在喉。辛钤把他当成谁?他能肯定,男人一定听见他问的话了。但辛钤只是挪开了望着他眼眸的视线,转而看向沉木桌上的药瓶子。男人什么也没说,却比开口更让人压抑。辛钤眉头微蹙,狭长的凤眼低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明明辛钤的手还是轻抚在他身后,明明两人还是如此贴近的距离……却仿佛远隔山海、浓雾四起。燕泽玉悻悻垂下脑袋,密密匝匝的眼睫敛阖,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了,刻意忽视掉胸口的沉闷。“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道了歉,也低了头——他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见男人面色仍旧不愉,他眼皮颤得厉害。手臂悄悄抬起,似乎小心翼翼试探着,见辛钤没有拒绝的意思,继而搂住了男人劲瘦有力的腰。辛钤的腰很细,却并不显得瘦弱,相反,是硬邦邦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仿佛一柄暂时入鞘、随时待命的利刃。燕泽玉起先只敢虚虚环抱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辛钤将他拍开,才慢慢将手搭实了。暗自吸了口气,燕泽玉窝在男人怀里微微仰起头,“我眼睛好疼。”语调软糯,细声细气地撒娇,希望辛钤能略过他刚才的胡言乱语。燕泽玉也没骗人,刚哭过的眼眶的确酸涩,眼皮可能是红肿,沉重得想立马闭上。辛钤垂头望了眼投怀送抱的人。感受着腰间从未有过的触感、力道,注视着少年略微抬起的、轻蹭他胸口的脸颊——视线最后略过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眼。那个骄傲矜贵的小家伙缩进了龟壳里,换上了一副连少年自己都陌生的谨小慎微的模样。像自知犯错的小猫,怯生生地讨好。少年明明刚哭过,眼角的红晕压都压不住,却没再跟他拌嘴。而是安安静静靠在他肩膀卖乖,驯良、温顺。演技拙劣透了,辛钤有些失笑。如果告诉少年,他的眼睛与自己一位故人很像的话。他会哭吗?辛钤真真切切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还是算了。小东西哭起来没完没了,不好哄回来。男人粗粝的指腹擦过少年眼尾,施了几分力道,硬生生带出了几颗眼泪,风一吹,指腹冰凉一片。“没有谁。我在看我自己 。”辛钤淡淡道。他似乎撒了谎,又似乎没有。燕泽玉的十七岁是醒不来的噩梦、是看不见尽头的荆棘,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呢?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历史重演。透过燕泽玉那双清透的眼睛,对方曾经遍布伤口的瘦弱身形似乎与七年前的自己重合了。就连那一声声‘野杂种’的辱骂也犹言在耳。“离开的亲人不应该成为别人攻击你的软肋,他们将是你灵魂深处的最坚硬的武器。”薄唇开阖,男人的语调寡淡,无甚起伏,可字字句句都藏着力量。燕泽玉愣了几秒,还未回神时又听见辛钤开口道:“想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是寻常碧绿色吗?”燕泽玉的视线跟随男人的话语移动,撞进那双古井寒潭似的纯黑眼瞳。辛萨族人大都是碧色眼眸,可男人却……这的确怪异,初遇第一眼,燕泽玉便想过这个问题。还有,刚才那句‘在看我自己’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燕泽玉被挑起兴趣,杏眼微微睁大了看过去。可像是故意吊他胃口,辛钤又不说话了,只用指腹在他侧脸的伤口边缘划了一道。——痒丝丝的。少年的心瞬间提回到嗓子眼儿。过了一会儿,燕泽玉反应过来这是在逗他玩,暗暗腹诽:不愧是玩弄人心于鼓掌间的人,总能牵动他心弦。男人瞥他一眼,轻佻地撩了撩少年清瘦的下巴,嘴角勾了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随心所欲岔开了话题:“很享受辛萨太子给你上药,嗯?”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燕泽玉却轻易被带偏了。闻言脸颊一红,眼神闪躲地反驳道:“哪有?谁享受了?”语气有点冲,倒显得外强中干。男人冷哼,手指重新捥了些草药膏,“刚上好,又哭花。”虽说语气不好,但手上的动作不粗鲁。冰凉凉的,燕泽玉几乎没有感觉的多余的疼痛。金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玉公子双手环抱在太子殿下腰间,整个人都扑在男人怀里,微微仰着头,下巴磕在太子殿下胸口,杏眼忽闪忽闪**漾着水光,像是正在撒娇或者索吻。反正是娇气又矜贵的小模样。金戈神色不甚自然地扭过了头,恍然间视线扫过桌上散发着阵阵草药淡香的小瓶子,一怔,接着又看到辛钤微曲手指上的透明膏体,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擦药啊……“你还要抱多久?”辛钤似是不耐,但语气中戏谑的成分更多些。“啊?我、我……”一语惊醒梦中人。燕泽玉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抱在对方腰际的手抖动一下,猛地后退了小半步。收手回来时还不小心在男人侧腰蹭了下。少年抿唇讪讪一笑,指腹还留划过对方腰际时,那突然收紧的硬。挺肌肉的触感。男人眯了眯眼,漆黑的眼底似乎带着某种警告。燕泽玉紧张地滚动喉结。好在辛钤没计较,在铜盆中净了手,骨节分明的大掌从清水中抬起时,燕泽玉还下意识躲了一下。毕竟他还记得方才是谁弹水进他眼睛里。辛钤睨了他一眼,没理会,转而望向金戈。“何事?”“太子殿下,可汗派人来请您回去,说是祖制的规矩,太子殿下必须在场。晌午的酒宴要开了。”“祖制的规矩?呵。”辛钤擦干了手上水渍,也没说去不去,只是赏了金戈一瓶金疮药。金疮药?燕泽玉眸色一顿,朝金戈看去,才发觉大块头谢礼起身时动作不太协调,似乎是有伤要顾忌。“金戈,你受伤了?!”燕泽玉还以为金戈是因为他,后来被阏氏为难甚至杖责了,望去的眼神里有盖不住的担心与内疚。金戈欲言又止地看着玉公子,又转头去看太子殿下。“他是被我罚的。怎的,你心疼?”辛钤淡淡道,不辨喜怒。“你罚金戈干嘛?”燕泽玉疑惑询问。男人将春山酒的酒瓶还给了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辛钤看向金戈,“门外可有人等着?”“葛官候着呢。”葛官便是可汗身边的葛望,得势,有脸面,下面的奴仆们都尊称一声葛官。燕泽玉能感觉到辛钤落到自己身上又很快移开的视线,紧接着他听见男人朝金戈吩咐:“那便走罢。”这就走了?“哎……等、等等!”燕泽玉结结巴巴。辛钤停下来,微微侧头看他。这一眼倒是让燕泽玉理智回笼,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尴尬地扣了扣指甲。“呃……你们参加酒宴,我的午膳……?”辛钤似笑非笑,定定望着少年躲闪的眼睛,像是把人完全看透。他偏不让少年如愿,跟着兜圈子,正色道:“膳房有厨子。本王总不至于短了你的吃食。”燕泽玉吃瘪,一时间没想到更好的说辞,男人倒是满意,不甚明显地笑笑。又过了半晌,辛钤见小家伙还是不开口,作势要走,刚要转身之际,袖口传来细微的拉扯感。侧眼一看,小东西正勾着他衣袖不让走。“我也想去,你带我去嘛——”作者有话说:文名更换了一下,顺道还换了封面(对手指)下周应该上必读了,所以最近太焦虑。总觉得自己哪哪儿写得都不好 呜呜就像换新文名和封面试图更好(抱歉感谢入V后继续支持的宝贝们,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