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夜天黑得早,远处一簇簇的篝火撕裂黑天,硬是在昏暗中渲染出一抹橘红。燕泽玉恹恹靠在帐门边,金戈就坐在帐外草垛子上。“金戈,你是不是动了我的包袱?”闻言,大块头瞬间瞪大了眼,一下子从草垛子上蹦起来,跪了下去:“奴绝对不会行偷窃之事!玉公子明鉴!”燕泽玉赶紧挥挥手让人起来,“我没说你偷窃,算了算了……就当我没问这个。你快起来。”也对,金戈这样老实的人,怎么会翻他的包袱呢?但他包袱上系着的透明丝线的确不翼而飞了,他仓皇打开,清点,却没有遗失任何东西。装着骨灰的小瓷瓶、大哥那束染血沾灰的青靛蓝剑穗、父皇赏赐的月牙玉佩……珍重物品都还在,零碎小东西也没丢,摆放的位置未变分毫。应当是他太疑心了罢?或许是透明丝线自己被风吹掉了……燕泽玉望着远山和一顶顶帐房,有一搭没一搭抚弄着手腕上的梅花串。生命如此易逝,像指缝流沙,也像竹篮打水。这才不过半天时间,原本映红的梅花已经失了好颜色,色泽暗淡,在灰黑的夜幕里,更是暗沉如干涸的血。唉——“金戈。你知道净雾林吗?离这儿远吗?”燕泽玉收回眺望远方的眼神,忽然开口询问道。金戈停顿半晌才缓缓道:“玉公子怎的忽然问起净雾林?”语气中多有避讳,似是不愿多提。燕泽玉侧目望去,金戈垂着头,谨言慎行的模样。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大块头口风很紧,若是不能言说的事情,就算他怎么问也问不出。这回自然也不例外。“罢了。”燕泽玉放弃了,悻悻朝大块头挥挥手,敛眉垂眸转身回了帐中。烛火燃了大半,蜡泪落在冷冰冰的烛台,凝固又惨白,衬得寝帐里颇有些冷清。燕泽玉懒得去换蜡烛,也懒得再唤金戈进来,眼不见心不烦地吹灭了烛火。本想着早早上榻睡觉,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不容易酝酿起睡意,却极不安稳。梅花手串被他放在床头,淡到极致的梅花香味入梦时分却成了厚重浓稠的血腥气。他的意识逐渐清醒,想睁开眼睛却如何都醒不过来,像是被魇住。燕泽玉仿佛回到了押送俘虏的牢车上,四四方方,挤满了生病流血的大晏人。这些都是他的同胞,也是腐烂化脓的肉糜、酸臭馊腐的呕吐物、冰冷僵硬的尸体……他多希望此刻天降甘霖,洗刷他,解救他。可破天而来的却是黑褐色的血,血液涌进口鼻中,满嘴满鼻的铁锈味,他闭眼屏息,窒息感如潮水席卷,头晕脑胀。他就快要溺死在血水里,徒劳地伸长双手,却没无人将他拖出水面。“小玉……小玉!燕泽玉!”是谁的声音?耳边急切的呼唤似乎声更近了些,像是穿越过粘稠**来到他身边,他仿佛感受到辛钤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冰雪涔凉。——辛钤拽住了绝望的他,像以前每次拉他上马时那样利落坚定。温暖的阳光穿透水面,刺眼却让人不由自主靠近。血腥味散去。燕泽玉猛地惊醒,望着床幔顶部的金线花纹,胸口起伏,神思不属地喘着气。辛钤蹙眉凝望着他,似是不愉,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比以往都要柔和。“做恶梦了?”燕泽玉沉默坐起身来,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瓣,垂着头,并不去看坐在床榻边的男人。梦里的血太真实了,仿佛真的飞溅到他脸上、眼睛里,刺刺的疼。以至于一闭眼,脑海里就会冒出那些渗人的画面。“今夜……”沙哑的声音不成调子,话到一半,燕泽玉顿了顿,清了嗓子才继续道:“今夜,可以多点两盏灯吗?”辛钤没说话,只是转身去点灯。男人足足点了九盏,有种要将帐里所有闲置烛台都用上的模样。葳蕤烛光将帐内照得若白昼般明亮,如沐日光。烛光也映在辛钤幽深的眼底,恍然间像是星子从漆黑夜幕坠落向人间。辛钤挑了灯芯,回过头来看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转瞬即逝,燕泽玉飞快撤回了眼。他又想起那个蜻蜓点水的吻。甚至说,对于这个乱他心曲的吻的设想,压过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血腥梦境。燕泽玉僵硬地端坐在床榻上,心绪纷扰。辛钤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他会怎样解释清晨的那个额头吻呢?是安慰吗?是可怜他?还是……“喝了它。”辛钤忽然出声,打断了燕泽玉烦乱的沉思,他猛地抬头,才发觉男人已经重新站到了他面前。高大身形投射下的阴影将燕泽玉完全笼罩其中,并不摄人,反倒令人安心。见他呆呆傻傻的,还坐着不动,男人又将手中茶杯往前送了送。清淡雅致的茶香气飘散缭绕,钻入鼻尖——是凤髓茶的味道。安神定气的茗品。也是他母后最爱的茶。燕泽玉深深吸了口气,终究是捧过茶杯,仰头一口饮了。如果母后还在的话,看他这样饮茶,定会嗔怒他暴殄天物的……地上的影子一片晃动,燕泽玉被烛光晃了眼睛,回过神来。辛钤将茶杯洗净后放置回原位,突然启唇问他:“想家人了吗?”燕泽玉没有回答,望着葳蕤燃烧的烛火,反问:“为什么点九盏灯?”辛钤定定凝视他,半晌未说话。就在燕泽玉以为男人不会解释时,辛钤启唇了。“你听过酒神护卫的故事吗?”辛钤边说边解开披风系带,将大氅放到了一旁的凳子上。燕泽玉这才注意到,男人应当是刚从外面回来便来看自己了,连大氅都还没来得及脱。一时间不知道心底什么滋味。将心底纷乱的思绪摒弃,燕泽玉摇摇脑袋,“不知道。”某种程度来说,皇宫里其实挺无聊,皇子课业繁重,忌讳不务正业,就算燕泽玉深得父皇宠爱,有资本纨绔调皮,却也没有民间孩子那样自由的童年,这些童谣故事更是没听过。“传说酒神护卫是守护人们梦境的大侠,腰间一壶酒,执剑斩妖魔,如果孩子遇到梦里作祟的大妖怪,父母便会点起九根蜡烛。酒神护卫感受到召唤,就会为你而战了。”大抵是因为辛钤的语调太柔和,像是儿时讲故事哄他睡觉的母亲,与燕泽玉认识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辛萨太子大相径庭。燕泽玉愣了很久。——辛钤好像变了很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燕泽玉不自觉问了出来。为什么灯点九盏?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为什么……吻他额头?“你猜?”辛钤笑了笑,薄唇勾勒出微弯的形状。都说灯下看美人,此话不假。燕泽玉真真切切被辛钤这笑容晃了眼睛。燕泽玉不是第一次看辛钤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纯粹。不夹杂戏谑,不带有嘲讽。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笑。他知道辛钤生得好,眉眼锐利,凛冽桀骜,但笑起来却收敛了锐气,漂亮得醉人。像辽远冰川上融化的雪,又像锋利刀尖上绽开的花。燕泽玉失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看着辛钤发了呆!脸颊后知后觉地烧红起来,九盏烛台迸发出来的光亮将他的心思曝晒,仿佛架在火上烤。“我漂亮吗?”辛钤慢条斯理撑着下巴,侧头望着他。“呃……”他可不敢说辛钤漂亮,之前对男人这张脸有所图谋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半人高了,他哪敢触霉头。所幸,辛钤并未再问,捋了捋燕泽玉鬓角睡乱的发丝,道:“你先休息。”男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九盏烛台被一一熄灭,最后只留中心位置的那一支。寝帐暗了下来,是入眠时适洽的亮度,闭眼之后很舒服。燕泽玉缓缓合眼,不知过了多久,快要睡着时,男人回来了。辛钤一丝不苟的黑袍换成了宽松的里衣,身上还带着些水汽,发丝倒是已经擦干了,黑如墨瀑,披在身后。燕泽玉一下子清醒了,微微仰头望着立于床边的男子,自觉往里让了让,抱着被子将半张脸埋进去,默默等男人上。床。等辛钤躺下,燕泽玉犹豫片刻还是询问道:“不是说点染九盏灯,才能召唤酒神护卫为我而战吗?为什么熄了八支蜡烛?”这是燕泽玉睡前一直在想的问题。“不需要了。”辛钤语气很轻,若非是黑夜寂静,燕泽玉差点没听清。“什么不需要了?”燕泽玉没听懂辛钤这句无厘头的话。“没什么——”辛钤侧头来看他,长且直的睫毛微垂着挡住了眼眸,燕泽玉看不清那其中复杂的情绪,只听见男人又道:“睡吧。”算了,辛钤不想说就不说,他又不是非要知道。燕泽玉在暗处撇撇嘴,闭上了眼。身边传来辛钤节奏规律的平缓呼吸声,以及淡淡的冰雪青松的香味。也不知为何,明明先前还很不踏实的心就这么安定了,他很快沉沉睡去。辛钤却一直没睡着,趁着微弱的单支烛火的光亮,他支起脑袋,望着身边的少年。沉静、安然、看着十分乖巧。“小玉——”让我成为你的酒神护卫,为你而战吧。作者有话说:关于辛钤态度转变,前面有伏笔的哦,被派出去查玉佩有关事情的白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