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玉近几日睡眠不太好,所以起得格外晚。但今日不同,天才蒙蒙亮时,他便被人吵醒了。住在咸福宫的皇后娘娘不知又想作什么妖,大清早便传人来长乐宫递话。辛钤这几日不在宫内,出门处理军饷后续事宜和查办何璋贪。污案了,长乐宫便里只剩燕泽玉这个太子妃坐镇。长乐宫中遇见什么令管家左右迟疑事情便会来找燕泽玉拿主意,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也不耐烦。当他被婢女叫醒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春寒料峭,凉风拂面,脑子才清醒几分。压低火气,燕泽玉沉沉问道:“这天色都还未大亮,叫起干嘛?”他喜欢睡懒觉,也早早吩咐过服侍的人,不要很早便来吵醒他,这回还是头一遭。婢女是个不常见的新面孔,大抵是新来的,便被人推了不讨喜的差事,比如来叫他起床。小姑娘怕被他责罚,身子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抖个不停,颤巍巍回答道:“是、是皇后娘娘遣人来,请您……请您过去咸福宫。”放在从前大晏还在的时候,燕泽玉肯定不会注意到这些,但或许是国破家亡后的那段流放生活叫他多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呼出口浊气,将地上跪着的小姑娘叫了起。“你说是皇后遣人来了?可有说具体何事?”他单手扶额,指腹慢慢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半刻后,燕泽玉洗漱完毕出了庭院。皇后身边的大婢女还在院中候着,有种不请他过去誓不罢休的模样。见燕泽玉出来,朝他行礼之后便开了口。大抵意思是:皇后娘娘感念当日大婚后未曾见过儿媳,前几日又忙碌,这才想起召见他这个太子妃。话里话外,其实是指桑骂槐地说他们不知礼数,不去敬茶请安罢了。燕泽玉冷冷的瞥了那婢女半眼,一言不发地靠坐在金戈搬来的靠椅上抿了口热茶。半晌,才放下茶杯,轻呵一声。“既然是皇后娘娘如此恳切的道歉,又一大早便来邀请本太子妃……那便去罢。”燕泽玉轻飘飘地说道,语调一字一顿的,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他心情不好。皇后不过是看辛钤出宫处理事务了,觉得他一个人留在长乐宫好欺负。这回命人来召他去咸福宫,表面是邀请,实则是施压。是鸿门宴。可就算燕泽玉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得不去。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辛钤不在身边,他的确是毫无依仗的。想通之后,燕泽玉心底不可避免地浮上一层阴霾,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辛钤带来的。他像是攀附在高大树木枝干上的藤蔓,像被关在金丝笼里精心照顾的鸟雀……没了辛钤,他什么也不是。珐琅彩团菊瓷釉的茶碗蓦地被砸在那大婢女脚边。飞溅而起的陶瓷碎屑急速划过空中,将那婢女垂在身侧的手背剐蹭出一道血线。他对皇后的婢女可一点恻隐之心也无,冷厉的眼神将那婢女口中惊呼硬生生压了下去。“皇后手下的婢女怎会如此马虎,竟弄碎了御赐的茶碗……?”燕泽玉语气稍顿,“金戈,这毁坏御赐之物,应当处以何种刑法?”“这……毁坏御赐之物是对上大不敬之举,应当拖去慎刑司杖责五十。”杖责五十。燕泽玉眼底几不可察地划过一抹嘲讽。半年前,还在北境之地,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当时的可汗阏氏,便把他压在雪地里要行杖责之刑。如今风水轮换,他也不是什么对敌人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杖责五十,很好。”那婢女闻言已经被吓住,但好歹是皇后身边掌事的大婢女,强作镇定地出言,可语调却是止不住地发抖:“这……这茶碗并非奴婢打碎啊……这、这明明是……”“明明是什么?”燕泽玉轻碾着指腹,慢条斯理地落了一眼在婢女身上。这长乐宫中全是太子的人,他说是你摔碎的茶碗,那便是你摔碎的,由不得狡辩。“来人——拖去慎刑司杖责五十罢。”大婢女满脸不可置信,被人架住双臂往后拖的时候才开始挣扎,口中大喊着:“我可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看中的掌事大婢女!太子妃您不能随意处置奴婢!”“拖下去!”燕泽玉厉声道。直至婢女最开始愤怒而后变得惊恐的喊声逐渐消失,燕泽玉起身命人将地上碎裂的茶盏打扫干净。自重新入住长乐宫以来,他对下人们都还算温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严厉的罚人,院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绷紧了身上的皮,生怕讨主子的厌。倒是那名叫他起床的脸生的小姑娘重新沏了杯温热茶水呈上来。燕泽玉接过来抿了口,“金戈,去叫个步撵来,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最后一句语气格外厚重,一字一句的。步撵的撵夫大抵也听说了他今早罚了人,心情不佳,谨谨慎慎地,轿撵抬得格外稳当。燕泽玉撑着额角,懒懒地靠在撵栏上小憩。其实已经消气许多了,没有下人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也就是大清早被人叫起,本就带着股起床气,又被皇后那婢女威胁似的语气给一激。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忍着的性子,从前也在母后那儿见过后宅宫斗的一些手段,便随便寻个由头把人罚了。皇后不是要见他吗?呵,这大礼想必皇后会喜欢的。燕泽玉想到皇后得知消息的表情,几乎愉悦得快要笑出声来。但下一秒,笑容顿住——他再次遇见了费西元。撵夫抬着轿撵行至转角处,朱红宫墙转角后视野骤然开阔,燕泽玉浅浅抬眸,白衣公子也恰巧回头望来。红墙白衫,费西元笑得温文尔雅。燕泽玉楞住一瞬,回过神后面色骤沉。他不想理会费西元此人,唤了撵夫继续走,但耐不住费西元主动。“太子妃殿下,好巧,竟然又见面了。”的确很巧。巧合到燕泽玉心底犯嘀咕,视线轻飘飘扫过去,将费西元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费西元今日穿得很素净,单单只一件白袍,花纹很淡,依稀能瞧见是兰花暗纹。兰,花中君子。这费大少爷还挺装模作样,燕泽玉暗自腹诽。费西元略微仰头望着步撵上的燕泽玉,神色恭敬又略带几分对上位者的亲昵,恰到好处,跳不出一丝错处。这副模样倒是让燕泽玉心底疑虑更深。他自从回来之后便不爱出门了。皇宫各处总留着些往日回忆,燕泽玉不愿去触景生情,便窝在寝宫里看书,为数不多几次出行竟都碰见了费西元。要不是辛钤御下极严,他还以为长乐宫进了费家的探子,把他出行都报了出去。“的确很巧。费公子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有事情要办?”燕泽玉旁敲侧击。可费西元并不上他的套,温温润润的,“皇宫偌大,再次相遇也算极为有缘,太子妃殿下唤我西元便好。”这话耳熟得很。费西元第二次与他见面便让他唤他‘西元’,就算没有辛钤那层关系,燕泽玉也不会如此亲昵得叫一个才见面不过几次的陌生人。再说了,他真的不喜欢费西元。还有对方口中的有缘……再次撩起眼皮觑了眼青年的脸,滴水不漏。燕泽玉蓦地嗤笑出声,悠悠道:“有缘吗?”就不知道这份‘缘’是从何而来了。初生的晨光明媚又清透,洒在少年瓷白莹润的面庞,如透光的玉器,漂亮得矜持又雅贵,使点小性子也嗔怪得让人舒心。费西元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勾唇笑笑,这一笑才透出点真实感,不再像先前那种弧度都像是规划好的假笑。“太子妃殿下今日起这么早,应当是有要事,西元便不打扰了。”费西元规矩行礼,退下之前却又停顿住,燕泽玉又听他说,“当日大婚,是您的喜日,西元没机会观礼,这块玉佩便请您收下罢,权当是赔礼。”话音落下,费西元将腰间那枚金玉满堂彩的雕纹玉佩取下,双手捧着呈上。动作虽然谦逊,却也不卑不亢,脊梁不折,双臂笔直,看上去姿态赏心悦目,便是燕泽玉不喜这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费西元的确配得上翩翩公子的美名。欣赏之后便是酸涩。他没伸手去接这枚玉佩。“太贵重了,不合适。”从第一次见面他便见费西元带着这块玉佩,商贾大家费少爷常佩戴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低品质的东西,赠与他,的确不合适。费西元却并未因他拒绝便就此罢休,他眉宇微蹙,似乎是有些失望,转身将玉佩递到跟随服侍的另外一位婢女手上。费西元特意没给金戈,他查过,这是太子手底下的人。见婢女心惊胆战又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捧好,费西元才又朝燕泽玉俯了俯身,“西元便不耽搁太子妃殿下了。”言罢,转身离开。燕泽玉扶额,望着费西元清隽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宫墙长道的拐角,倏尔舒了口气,视线瞥向那婢女手上的玉佩,恹恹地朝人伸手。“拿来我瞧瞧。”上好的和田碧玉,入手温润,似存温热,像费西元此人的气质。饼状玉佩恰好能叫人握在掌心的大小,两尾金鱼栩栩如生地雕刻在玉佩中,相互对立又相辅相成,好似阴阳八卦的两环,又取之金玉满堂彩的好寓意。燕泽玉瞧着瞧着便移开了视线。烦。费西元到底想干嘛?来他面前示威?燕泽玉觉得自己脑子还是太蠢笨,一点想不明白对方是何意图。像是一头扎进水雾朦胧的旷野深林,周遭密密麻麻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大树木,遮天蔽日,黯然无光。叫人心中愈发胆怯郁闷,如困顿之后兽,找不到出路何方。“太子妃殿下……太子妃殿下?”“嗯?”燕泽玉被唤回神,循声看去,是金戈略带担忧的脸。“皇后娘娘的咸福宫快到了。”金戈说道。燕泽玉这才发觉身下坐着的步撵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撵夫正跪在地上拱背等他下撵。皇后乃后宫主位,除了皇帝进入咸福宫能够乘坐轿撵之外,其他人去拜见皇后都要将步撵停在百米开外,剩下的百米必须步行进去。他抿了抿唇,并未起身,反倒让跪下的撵夫起来继续抬撵进去。撵夫愣着不敢动,燕泽玉淡淡投去一眼,幽幽道:“怕什么,出了事情本太子妃担着。”作者有话说:费西元在复国线有大作用呀,感情上的话,本质是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