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撵晃悠悠抬到咸福宫门口时,里面洒扫的小厮都惊愣住半晌才回神。院内婢女小厮跪了一地。管事的瞧见太子妃坐着步撵就进来了,心知来者不善,但也不能叫这步撵就这么登堂入室,犹豫半晌颤巍巍,胆战心惊地挡在了门口。“太、太子妃娘娘!这步撵入宫院……怕是有损皇家威严,不合规矩啊!”这一声‘娘娘’,叫燕泽玉抬了头。撑着额角,他浅浅抬眼睨过跪在地上的人,面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提这句叫他膈应的称谓。“皇家威严岂是小小一方步撵就会损害的?你口中说的又是什么规矩?”尾音略上扬着,轻慢得很。管事长厮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怠慢,但燕泽玉所说属实,他一时间词穷,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反驳的话。步撵不入宫院的规矩并未明文记录,而是人们长久以来默认的习惯,在距离宫门百米处下撵步行,以示对一宫之主的尊敬。若是当真不尊重此宫主位,不遵守这条习惯……似乎也不能说触犯哪条宫规戒律。长厮抬起衣袖揩了揩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愣在了原地。倒是正殿内疾步走出来一位婢女。步子虽急但稳,礼仪也得体。燕泽玉视线掠过去,那婢女发髻头花的数量与清晨他罚去慎刑司杖责五十的那位婢女相当,应当是皇后身边另外一位掌事大婢女。秋雅朝他俯身行礼,看上去比早上那个更稳重,她敛眉垂头,恭敬道:“请太子妃娘娘安。”字句停顿,又道:“我们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娘娘进去喝喝茶。”面上恭恭敬敬地,说话语气却不善,格外在称呼和末尾三字加重了些。太子妃娘娘……喝喝茶——燕泽玉挑眉。想必皇后娘娘已经知晓今晨发生的事,在此处来膈应他。呵,该说一句皇后娘娘消息灵通吗?轿撵最终还是进了皇后的咸福宫。皇后既不愿纡尊出来亲自拦他,便应当知道,仅仅一个掌事婢女是顶不了事儿的。只不过,燕泽玉没料到正殿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踏入正殿的凤雕金丝楠木门。皇后坐于上首,左右往下依次摆放着一张张座椅,妃子们按品级坐在各自位置,只有皇后左下手方向的那张椅子没有人。不过现在也不是思忖的时候,原本端坐木椅上的妃嫔们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朝他望来。燕泽玉浑身一僵,这瞬间的动作很隐晦,没叫在场任何人发觉。心念微动,他眼底划过一抹了然。这个时间正好是后宫妃嫔给皇后请安的,皇后应是故意让他这个时候来。一群女子中混进来个男太子妃,终究是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事。皇后无非是想以此羞辱他,看他为难的样子罢了。虽然心中知道这时候应该表现得随意才能叫皇后气闷,但燕泽玉还是难以控制地蹙了蹙眉。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混合交缠在一块后变得奇怪,无端端叫人胸闷得慌。宫妃们满头珠翠折射的亮光也颇有些刺眼,还有那些若有似无讥讽的微笑。难怪最近听闻皇后身体不太康健,天天面对这一群宫妃,能健康才不正常罢……屏息半刻,他才扬起抹淡淡的笑容,略欠身向皇后行礼。没等他直起身,皇后有些虚浮却仍旧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看来太子妃的宫中礼数学得不太好,连请安的仪态都不会了。”皇后大抵是提早安排过,两排端坐的嫔妃们在听见这话后像是打开任督二脉似的,七嘴八舌附和起来。女子的声线细长又尖利,像一群吵吵个不停的麻雀。闹得他脑仁儿疼。“嫁入太子府,成了太子妃,怎的行礼还是简单欠身的男子礼啊?”“是啊是啊,都已经入了后宫,若还把自己当成男人……”搭腔的妃子的脸霎时间白下去,柔弱不能自理似的悟了捂胸口,靠在身边婢女的怀里,半晌才又道:“这宫中若是进了外男……嫔妾们的清白声誉可是要被污……”婢女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揽着自家小主,先是担忧地帮她抚了抚后背,而又抬头朝着燕泽玉怒目而视,道:“我家小主本就身体孱弱,被你这么一气,若是气坏了身子,你拿什么赔?!”“……”燕泽玉就在正殿中央,脊背笔直地站立着,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地板。皇后宫里的地板是俞窑精工打造的金夹层锻合地砖,乍一眼只是单调的玄黑色,但日光下落,会散出点点金光,仿佛辽阔夜幕中流转的星子。脑袋放得很空,耳边讽刺的话语混乱繁杂。他本以为自己会听不清或者不在意。但并非如此。心底压抑的不甘几乎快要冲破屏障。不得不说,皇后这招的确一矢中的,钝刀子割肉,叫人疼,又挣扎不得。辛钤待他不错,燕泽玉并不觉得凤冠霞帔地嫁给辛钤是一种委屈。辛钤虽喜欢唤他娘子,但更多意味是调情、逗他玩,平素里并未像对待女子一般对待他,更没有以此折辱。长乐宫上上下下的婢女小厮也都以‘太子妃殿下’相称,而非‘太子妃娘娘’,倒是今日在这咸福宫里,有幸体验一番新称谓。呵。半晌,议论声逐渐趋弱,大概是瞧他沉默,说着没有棋逢对手的乐趣。燕泽玉这才抬眼冷冷地瞥了眼皇后,倏尔勾起一抹微笑。“臣是念着各宫娘娘们的清誉的,本不想前来凑这个热闹,但……”他语调停顿,含笑看了眼上位的皇后,才又继续:“但皇后娘娘固执,专程派人请臣来此……”“唉……臣原本还以为咸福宫内只得皇后娘娘一人,能与皇后娘娘单独进屋说些体己话,谁知道竟来早了。”燕泽玉说到最后,语气还有些遗憾,似乎是对于没能与皇后娘娘独处一屋而感到难过。果然,话音刚落,周围一众妃嫔都噤了声。虽然知道这只是燕泽玉的搪塞之词,但话语中的意思……的确叫人不敢多听。有几位大胆些的妃嫔,偷偷撩起眼皮去打量皇后的神色。皇后明显气得不轻,本就身体不爽利,这下子脸更白几分,燕泽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她呼呼的粗喘声。垂眸一霎,燕泽玉眼底闪过些戏谑。不是说污了清白吗?那便污得彻底些!“玉氏!你……你简直信口雌黄!本宫何时要与你独处一室!”皇后哆哆嗦嗦才说出这句,因为实在无可反驳,旨意是她下的,人是她非要请的,无可辩白。燕泽玉不再掩饰笑意,嘲讽的弧度刺痛了皇后的双眼。“您的另一位大婢女来请的臣呢,还因为摔碎御赐之物而被臣罚去了慎刑司。”“皇后娘娘也不必如此遮掩……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娘娘此举无可厚非,但臣是断断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的,还请娘娘恕罪。”一字一句,将事情又点明了些。就差指着皇后的鼻子骂她不知羞耻,单独约见外男入宫,不守妇道了。偏偏他说得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自古以来,能担皇后之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嫁夫从夫更是纲常根本,此事若处理不好,这皇后之位怕是难保。皇后明显也知道这个道理,即使被气得脸色由白转青,也坚持着没晕过去,只是喘气声更大了。“玉氏!你可是污蔑一国之母该当何罪?!”“臣惶恐。”燕泽玉慢悠悠道,口中惶恐,可站得依旧笔直,样子都懒得装似的,“但您那婢女还押放在慎刑司,这屡次邀请的请帖也都有留存,何来污蔑一说?”“……好!玉氏……你真是本宫的好儿媳啊。”气头上的皇后似乎终于平静了些,理清了事情的起因,沉沉道:“既然你说本宫邀你到咸福宫独处,各宫妹妹都瞧着呢,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何是独处?”燕泽玉只是笑着不语。半盏茶后,皇后似乎累了,扶额挥退一众前来请安的妃嫔。闹过那一出后,皇后自然不敢将他单独留下,那些皇帝的莺莺燕燕们也都不敢靠他太近,生怕步了皇后的后尘。燕泽玉倒是乐得见此场景,朝主位欠欠身,大步出了主殿。金戈赶忙应上来,上下打量着,见主子还是全须全尾的模样,略松了口气。至少不会被太子殿下责罚……“太子妃殿下……皇后娘娘可有为难您?”他小心翼翼询问。燕泽玉踏上步撵,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和下来,懒洋洋地让撵夫启程。瞥了眼金戈,缓缓道:“免不了为难,怎么,你还能替我打皇后一顿?”明显调笑的语气,看上去心情竟然不错。金戈心下思忖一番,也没想明白。脑海中依稀划过一个念头:这太子妃与太子殿下越来越像了。勾唇的弧度、曲指轻扣的声响……都能叫他依稀瞧见太子的影子。作者有话说:毕竟是辛钤一手教导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