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钤那份生辰礼几乎是攸关复国大计成败与否的,燕泽玉不放心飞鸽传书,风险太大,这些资料不能有一点差池。思虑大半天,他还是决定去翰林院找费西元——毕竟是镇南将军书信中所提的暗线,应该十分稳妥的。只是没成想,他还没去找费西元呢,对方就已经主动登门拜访了。署名翰林院费侍郎的拜帖送到手里时,他还真心实意思索了半晌这人是谁。毕竟昨日是他生辰,后宫许多娘娘都送了拜帖与贺礼,红红绿绿、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分不清谁是谁。那些署名各宫娘娘的,他都没见。但费西元不一样,对方主动投帖想见他……难道是有西南的消息要递进来?可等他将拜帖的娟秀字迹从头至尾浏览过,却并未察觉出什么猫腻,燕泽玉叹了口气,朝金戈道:“宽衣吧,让费侍郎去偏殿候着。”费西元还是老样子,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发冠高束,雍容闲雅地坐在桌前品茶,颇有些鹤骨松姿的气质。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声响,费西元朝门口望来,视线在看见少年腰间悬垂的兔子玉佩后,神色一凝,半晌,才站起身朝他行礼。“见过太子妃殿下。”燕泽玉并未注意到对方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颔首示意对方不必多礼,走到另一边坐下。昨日生辰,又有辛钤亲手弄的烧烤下酒,他多贪了几杯,后半夜几乎是昏沉酣睡过去的。就算昨晚辛钤良心发现,没对他这个醉醺醺的寿星下手,但今日晨起,他仍旧是不好过。宿醉的脑袋胀痛欲裂,仿佛挤进无数哔哔啵啵爆炸的气泡。所以他让金戈特意泡了青凤髓,安神定气,可解宿醉头疼的毛病。白雾自泠玉茶盏中蒸腾,青凤髓恬淡的香气弥漫着,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热茶顺喉而下,仿佛枯叶逢甘霖,霎时神台清明。费西元很会察言观色,眼神在他脸上划过,凝眸一笑,道:“敢问太子妃殿下这儿的茶是什么品类的,醇厚幽香,凝神定气,臣倒是第一次喝,喜欢得紧。”“凤髓茶,你若喜欢走时带上一饼罢。”燕泽玉神色淡淡,他并不想听费西元卖关子,单刀直入地问:“费侍郎今日拜见有何要紧事情吗?”“是有些要紧事。”费西元全然不在意他的冷淡态度,圆钝的眼睛微弯,温和雅致的模样。一串品相极好的沉香木手串躺在金丝勾边锦盒中,顺着桌面被推到他面前。品相极好,颗颗饱满圆润,沉木香气幽深。燕泽玉瞧着,面色却有些许凝滞。原因无他,前几日辛钤玩弄他时用的那条黑晶石手串实在叫人印象深刻、不敢轻易忘怀……以至于乍一眼见到圆珠穿成的手串,心尖都下意识颤了颤。眼前这串珠子比起辛钤那串,颗粒更大了一圈,色泽呈深褐色,抛光亮泽,若是真要以作他用……怕是会更难承受。意识到自己联想到什么乌糟事情后,燕泽玉脸色霎时间变得很不自然。但在费西元面前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太子妃殿下可还喜欢?这是家父下江南时淘来的沉木珠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若您喜欢,便是它的福气了。”费西元话说得客气,但燕泽玉心底却清楚,这串珠子价值不低。刚想将锦盒合上推回去,被费西元的话打断了动作:“太子妃殿下上次不收臣送的玉佩,这次难道也要拒绝吗?”对方声音太过幽怨,那双圆钝清澈的眼微敛着,似是失落。燕泽玉口中拒绝的话术一下子全卡在了喉咙里,鱼刺一般,不上不下但存在感极强。实话实说,费西元的样貌极好,清俊温良,又是商贾大家富养的大儿子,气质斐然,面上总带浅笑,叫人生不起戒备之心。之前他总觉得费西元的笑容虚伪,但现在看多了,又有一层镇南将军暗线的身份在此,莫名觉着顺眼许多。思忖半晌,这串沉木珠子到底是收下了。但听方才费西元的意思,自己上次拒绝了他送来的玉佩吗?他明明收了,还为那块玉佩吃了大苦头——黑晶石珠子的触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上次……我不是收了你送的玉佩吗?”“收了?”费西元眉头微蹙,似是想说什么,但忍住了,眯着眼朝他笑笑。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又来了。燕泽玉摩挲桌面边沿的指尖一顿,盯着费西元的脸,凝眸。明明嘴角勾起的弧度并不差几分,但费西元方才的笑的确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好在这抹违和感只是转瞬即逝,当燕泽玉再次抬眸看去时对方眼底只余一片温和的笑意。“费侍郎方才说的要紧事是什么。”燕泽玉余光扫过门口。方才他已经将服侍的奴仆们都屏退,就连金戈也不例外,这偏殿安静得很。确保无人偷听后,他才往桌前凑近几分,压低声线询问道:“可是西南有什么消息?”费西元摇头,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就像是正准备奔赴战场的士兵突然被告知战事已然解除,燕泽玉怔愣一霎,狐疑道:“那你今日来干嘛?”“给您送生辰礼,难道不是要紧事吗。”陈述的语气,费西元一脸无辜。听到这个回答,燕泽玉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暴起的冲动,只觉得本就宿醉昏沉的脑袋更疼了,支着胳膊揉揉太阳穴。但他好歹还记着今日的正事,抿了口醒脑的凤髓茶,他将重新密封好的牛皮信封从带锁的暗格中取出,递到费西元手上。“我这里倒是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去办。”“什么?”“信封里的东西,必须完好无损、全程保密地交到镇南将军手中。”费西元足足盯了他好半晌,又扫了眼手中的信封,骤然笑道:“臣遵命。但,臣替您安排妥当……是否有奖赏?”燕泽玉眉头紧锁,重重呼出口浊气。讨赏。辛钤昨日才与他调笑过。还都是差不多的言语甚至是声调。但这样亲昵的玩笑他能跟辛钤之间开,甚至能接过辛钤的话茬逗弄两句,可是不能跟旁人开。费西元太过僭越。“费侍郎,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问题他很早便想问了,犹豫到现在,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说来也奇怪,费西元总是能做出些特别的举动,让他格外注意到——先是那句模棱两可的‘太子殿下似乎不爱吃甜’,又是金玉满堂的玉佩,再到现在的沉香木手串……真叫人看不透。睫毛微垂着思忖事情的他并未留意到费西元在听他询问之后骤然僵硬的唇边浅笑。空气在一片沉寂中变得干燥,脉脉无言,仿佛北地极寒时期的风雪。良久,费西元才沉缓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嗤。“我到底想干什么……父亲也问过我多次。”一声叹息。说不清遗憾多几分还是释怀多几分。燕泽玉抬眸去看发出这声叹息的青年的神色,却被那眼底顿郁的情绪一惊。“其实我很早便见过你。”费西元眼底带着怀念。那是大晏气运还未转衰之时。费家的产业在父亲的运作下步入新阶段,在繁城的业务越来越广泛,大半的商铺都被收购归在费家名下。父亲便想着将繁城这座商业之都的名号宣扬一番,吸引更多顾客,赚多些银两。花了大半个身家,父亲向国库捐赠一大笔银钱,皇帝宣他觐见问他有何愿望,父亲只说了一句:草民斗胆,请陛下为繁城城门牌匾题字。皇帝同意了。第二日,父亲带牌匾入宫时顺便领了他去见世面。那是费西元第一次踏进巍峨气派的皇宫——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富丽堂皇的宫殿看得他目瞪口呆。宫道漫长,他与父亲跟在宦官身后走了许久,久到他对眼前的峨峨高门都有些适应的时候——红墙转角,嫮目宜笑。那是位生得极漂亮的公主,神色桀骜,矜持贵气。愣神的他被父亲拽着衣衫跪下去,膝盖扑通一声砸在宫道的石板路上,声响大到那步撵上的公主都听见了。公主似是被扰了思绪,面上笑意淡下去,美目一斜,朝他看过来,费西元的视线恰好与之对上。心脏忽地停跳了半秒。那一刻,他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砰砰砰。回过神来的他被父亲按下脑袋磕头,随着外界嘈杂一齐传入耳廓的,还有许多人的齐声叩礼:“八殿下晨安——”八殿下……彼时他仍旧没反应过来,以殿下称呼的应当是男子。直到出宫去,他在回家的马车上便迫不及待询问父亲:“今日遇见的那位公主是哪位娘娘所出啊?”父亲怀疑地瞥他一眼:“今天何时遇见过公主?我们遇见的是当今皇后所出、皇帝最为宠爱的幺子——八皇子。”“可……他并未束男孩发髻,青丝披散着,不是小女孩儿吗?”他还是不信,那样明艳美丽的长相,怎会是男孩。父亲这时候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了,有点哭笑不得,“爹爹也不知八皇子殿下今日为何没有束发,但听坊间传言,八殿下平素里喜欢玩闹,许是束发的簪子掉了也不一定……”后来,他没再有机会入宫。可记忆中那张骄矜明媚的脸却并未因岁月洗礼而模糊,他原本只想将这份执念放归心底……但辛萨一朝入侵,社稷颠覆。费家因为繁城的缘故得以保存,可大晏皇室却……他本以为八皇子也……但镇南王的人却悄悄联系上他。他动了歪念。原本以为遥如远星的人,落入了凡尘,是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拥有了呢?不顾父亲的指责,他打破了费家三代传承的家规:行商切忌参。政。入仕翰林,接近辛钤。那句‘太子似乎不爱吃甜’不过是试探——试探他的八殿下有没有对那死面瘫动心动情。结果不尽如人意……可他还未完全心死。八殿下这样骄矜傲气的人啊,竟然嫁给一个死面瘫做男妻。惋惜、伤心、嫉妒……晦暗的情绪无时无刻不疯狂滋长。但末了,他只是看着眼前听完他叙述后有些惊讶的少年笑笑。驯良无害的模样。“八殿下,辛钤终究是辛萨的太子,两国之争,多是利用。”少年闻言皱紧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看样子是生气了。见此,他很快做出让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心悦您,不希望您受到一点伤害罢了。”话音刚落,费西元便迫不及待站起身,眼睫垂落,似羞赧似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臣定会将这份资料完好无损地交到镇南将军手中。若无别的吩咐,臣先告退了。”语速极快,费西元没让燕泽玉将唇边拒绝的话说出来。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若是叫对方说出拒绝,那便没有以后了。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会做亏本卖本——八殿下除外。作者有话说:“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李商隐 《陈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