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局势似乎一夜之间变了许多。仿佛一张被拉紧弦丝的弯弓,震颤、紧绷,一触即发。辛钤不再让他跟去翰林院。呆在长乐宫里,下人们从不议论政事,金戈也不与他透漏,仿佛围成一座静谧安定的城堡。可燕泽玉分明能瞧见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硝烟,心底惴惴不安。那晚,辛钤并未向他吐露太多,只说可汗分走一半兵权给了二皇子,其他的没有多提。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但后面的许多天里,辛钤似乎更忙了,回来的次数不多,只让金戈告诉他不必担心。怎么能不担心?大晏亡国血溅城门的破败景象还历历在目。夺权如改朝,同样都是赌上全部身家性命去搏出来的。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日头渐盛,怡人的春日终究走到头了。长乐宫院子里零零散散的扶桑花逐渐绽放,火红的花苞舒展开片片花瓣,在一片碧绿的院中植物里格外显眼。燕泽玉斜靠在贵妃椅上,盯着院中开得最盛的一朵火红扶桑看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夏天到了。记忆里,院中的扶桑花总在盛夏来临之际热烈绽放。太子大哥学业繁忙,不太管这些院中的杂事,但他倦怠于学,无事时整日在院中拈花惹草,听下人们说了许多关于这扶桑花的事情。皇宫之中,忌讳总是颇多。扶桑艳丽美观又容易养活,本是修饰园景的优选品类,但名字犯忌讳。扶桑同音服丧,民间也叫它死人花。故而,皇室之中少有栽种扶桑的宫苑。长乐宫一开始也没有种植扶桑,被派来修整宫苑植被的花匠们自然深谙主子们的忌讳。这扶桑花的种子是自己随风飘洒,落到长乐宫里来的。来年夏季,妖冶赤红的扶桑花抽条发苞,零零星星地从草丛里探出头。燕澜延并不太懂花草的忌讳,到后院抓顽皮的小家伙回去吃饭时顺嘴夸了句这花开得漂亮。从旁跟着的管家听见这话,原本打算禀告将扶桑铲除的事情便没再提起了。年复一年,原本零星几株的扶桑如今也隐约能连成片。晌午的日晖有些刺眼,偶尔偏头都会被日光蛰得眼眶泛润,燕泽玉烦躁地伸手到眼帘上挡了挡,在阴影里斜眼瞧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扶桑。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当年听见的下人们的议论:“管家爷为啥没把这些扶桑花移走啊?”“听说是太子殿下说颜色好看,所以留下了。”“太子清楚这花不吉利吗?我们老家那儿都叫这种花叫死人花呢……”“不知道啊……我瞧着也怪阴森的,红得像人血抹上去似的。”……很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好多年,他却还能清楚记得这件小事。死人、血……大抵是近些日子压在心头的事务太繁多太沉重,他远远瞧着那些红艳艳、随风摇曳的漂亮花朵,心底想的却是——他日若功败垂成,又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血染多少落花。从前不信神佛,不惧鬼魄的他终究还是变了。燕泽玉忽然理解为何母后会整日拜佛祈愿,无非是想找个法子稳定下胸腔中躁动不安的心脏,无非是想将那些无处安放的担忧寻一处寄托。就如同他现在,厌烦地看着院中晃悠悠、红得扎眼的扶桑花,蓦地扬声喊来了金戈。“把院子里所有的扶桑都挖出来烧了!”扶桑好养活,却也实在脆弱。下人们忙活一下午,将长乐宫上上下下的扶桑花都连根拔起,铲除了。暮色将晚,所有萎落凋败的扶桑全被聚集在院中一个大盆子里,根系连着些许未抖落干净的土壤,看上去脏兮兮的。殷红的花瓣衰败,枯瘁得暗红蔫软,缩成一团。更像血了。那种将要干涸却尚且湿润的半凝固的污血似的。燕泽玉蹙着眉,冷声道:“烧了。”橘红的火光映照着少年俊秀的侧脸,傍晚吹拂过的风摇曳着少年琥珀眼眸中的光芒。并无暖意,反倒阴沉更多几分。周遭归于晦暗,满满一盆花朵,最后只剩下了层稍碾便碎的灰烬。燕泽玉命人将这些灰拿到长乐宫外去倾倒,自己则转身回寝殿。刚推门进入,他便被里头站着的一道黑影给吓一大跳。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呼吸都停滞一瞬,燕泽玉勉强定住心神,仔细打量着黑衣人面罩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他敛眸思索之际,黑衣人朝他行了跪礼,反手解开面罩。一张即便未施粉黛也昳丽娇媚的脸出现在燕泽玉面前。是苏贵妃。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见面。“臣女苏佳,拜见太子妃殿下。”燕泽玉从怔愣中回过神,赶紧上前一步虚虚在女子手臂下托住,将人扶起来,“不必多礼,你是来找太子的吗?”苏佳点头,道:“臣女此番的确是有要事需征求太子殿下意见。臣女先去了翰林院,并未见到太子殿下,这才来了长乐宫……不想……却惊扰到太子妃殿下……”“并未惊扰……”燕泽玉迟疑片刻,询问,“太子殿下不在翰林院?”可辛钤清晨披露离开时,明明告诉自己只是去翰林院与客卿们讨论些寻常政事……燕泽玉更加肯定,辛钤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说不上来心中什么滋味,仿佛身在梅雨季的无脚鸟,被潮湿的空气润湿了翅膀,飞不起来却又坠不下去。无端端闷得慌。但他却分明知道,辛钤瞒着他并不是不信任他。大抵是因为一切还未尘埃落定,辛钤不希望他为此烦忧。可正是如此,才叫他愈发焦灼。这是兴复大晏的功业,是他作为大晏唯一留存的血脉的必终之事——无论成王还是败寇。辛钤这般隐瞒,叫他本心难安。门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燕泽玉从思绪中拉扯回来。他与苏佳同时望向门口,苏佳并不能仅凭脚步声分辨出来人正是太子,故而飞快地扯上了面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上了房梁隐蔽。辛钤推门而入,眼神细细打量过少年,见并无异样,才对房梁上的人道:“苏佳,何事寻本王?”作者有话说:风雨欲来,静观其变啦,马上要夺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