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京城校场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为首的少年一袭紫衫,身跨白马,五官深邃, 张扬凌厉,暖风吹乱鬓角。他背上背着箭筒,手握雕花长弓, 肆意不羁, 抬手取出一支箭, 扬了扬唇。“宜之, 今日我以腰间的环佩为彩头,定不输你。”咻地一声,长弓满月,破空而去,稳稳当当落在靶心正中央。他回过神来,朝身后的青衫男子勾唇一笑。不等他说完,身后青衫男子驾马紧跟,直接搭上了三支箭, 擦过言子攸鬓边发丝, 连中三支靶心。“我赢了,环佩归我。”袁宜之青衫微扬, 熟练地弯腰一捞手便取下了言子攸腰间翠绿的环佩,顺手系在自己腰间。“哎,你……”“兵不厌诈。”袁宜之笑道。言子攸输了环佩, 却不服输,他从头上取下一枚玉簪。“你等着, 今年学考我定超你, 便以此簪为彩头。”袁宜之伸手要捞, 却被言子攸反手又别回头上去,“尚未比试。”袁宜之扬唇道:“定是我囊中之物。”“那可不一定。”言子攸说罢扬鞭纵马而去,掀起一阵尘土,徒留下风中一阵呼声,“追上我,请你喝梨花院最烈的酒。”轻裘快马,绣鞍金络。梨花院内三五同好正结欢,讨论着花船上哪位花娘最美。言子攸自顾自地闷了一壶酒。袁宜之抛过去一坛新的,在他身侧台阶上落座,“怎么了?”“不爽!”袁宜之笑道:“输了环佩?”“小爷我岂是这么小气的人?昨个儿母亲与长姐进宫赴赏花宴,我长姐瞧上了那个六皇子,估摸着这会儿赐婚的圣旨已经到家了。”“六皇子?”袁宜之微惊。难道言家已经挑中了六皇子?“是不是都没听说过这个人?我长姐偏铁了心要嫁他,我瞧着四皇子都比他强。早知如此还不如你娶了我长姐。”言子攸一把搂过袁宜之的肩膀,“要不你娶了我长姐?我管你叫姐夫。”袁宜之面色一僵,推开他,“赐婚圣旨既然已下,我如何娶你长姐。”言子攸气得又灌了两口酒。“我长姐素来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偏瞧上了六皇子,她是不是疯了?”酒过三巡,言子攸便开始说胡话,抱着酒坛子开始骂那个老六,骂完老六骂皇帝,骂完皇帝开始骂袁宜之。袁宜之听着听着便听不下去了,捂着他的嘴便将他拖了出去,他背着言子攸将他丢到言家门口。言家上下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正在庆贺言家大小姐嫁于六皇子为妃,难道言子宁真的要嫁给萧启?袁宜之皱了皱眉头,他没看出来萧启有任何能称帝的资本,可言子宁这么嫁过去,言家就算是站在六皇子一队了。过了没两天,言子宁带着一长串的嫁妆进了六皇子府,成为六皇子正妃,据说夫妻恩爱。而六皇子渐渐开始在朝堂上展露头角,从前默默无闻的人竟让好几个老臣赞不绝口,他提出了许多点子都被采纳,很快就和其他几位有权有势的兄长势均力敌。一年后平昌候袁家长女袁秋芳嫁入六皇子府为侧妃。言子攸听到这个消息当即一拳就打到了袁宜之身上。“袁宜之,你是不是有病?你妹妹嫁给我姐夫。”袁宜之捂着眼角的青黑,“我怎么知道?六皇子如今不同往日,我父亲看好他,偏偏我妹妹又一眼瞧上了他,我能做什么主?”“袁宜之,你等着,咱俩完了。”言子攸放下这句话便扬鞭而去。六皇子羽翼渐满,又有袁家和言家作为后盾,很快便以势如破竹之势登上了至尊之位。同年,长乐宫内传来喜讯,皇后有孕。秋末,满宫悲痛,长乐宫的孩子没了。秋末初冬,淑妃传来有孕。年末,淑妃从石子路跌倒,险些掉了孩子,好在最后还是保住了。第二年开春,也是景顺帝二年。长乐宫再次传来喜讯。夏中旬,淑妃被妃嫔陷害,孩子早产,但还是生下了景顺帝“长子”。她自以为的“长子”,直到孩子大了,她才在冷宫偏僻院落看到那个真正的长子。她眼睁睁看着她拼命生下的孩子从“长子”成了次子。鹅毛大雪的冬日长乐宫终于诞下嫡子。当日皇城便宣旨,立为太子,上宗祠文牒,祭泰山,起名“萧则绪”。然而昭和皇后却因此伤了身子,身体日益孱弱。从那一天开始,言家和袁家的争斗便再也没有了停歇。言家人丁稀少,言子攸只能提早进入仕途,在朝堂上护长姐安。景顺五年言子攸中探花,策马巡街。景顺六年袁宜之中二甲第一传胪,同样步入仕途。袁家和言家的争斗从两家转化为袁宜之和言子攸的争斗。从少年人的针锋相对转化为成年人的明争暗斗。景顺九年太子萧则绪步入朝堂;同年,萧承允被封为端王,步入朝堂。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两家要斗得你死我活时,又一匹黑马横空出世,景顺帝南下巡视,带回来一位女子,封为“丽妃”,宠冠六宫。景顺十年,丽妃收养景顺帝长子萧建白,同年,萧建白被封为肃王,加入争斗的旋涡。但萧建白无母家扶持,单靠着丽妃的宠爱,却也一路冲也上去。直到景顺十六年,年初百越侯病逝,将近冬至时,昭和皇后于风雪中病逝,举国哀悼。第二日便有折子呈上来弹劾言家私养兵力,袁宜之被任命彻查此事。言家门外此起披伏的马蹄声响起,火把亮光冲天,有人一脚踹开了朱红大门,黑色旗甲整整齐齐手持长枪闯入了言家的府邸。寂静无声的深夜响起了东西碰撞破碎的声音,哭喊声与吼叫声乱做一团,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声音,吵得人耳膜疼。言子攸此时已是而立之年,身披了件绛紫色衣袍,静静地站在两个士兵前,被人戴上了镣铐。“袁宜之,我怎么都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是你。”他抬头看了对面熟悉的人影苦笑不已。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袁宜之整张脸笼罩在深夜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负手而立,像是胜利者在欣赏他的战利品,他的腰间还挂着那件翠绿环佩。“报!搜到书信数十封。”袁宜之接过那些信筏。言子攸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他府中从未有过那些东西。“子攸,你我终归还是有了一个了断。”“袁宜之,我输了,但你没有赢了,我之今日你之明日。”言子攸嗤笑一声。从他姐姐病逝的那天开始他就猜到皇帝要开始动手了。可惜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萧启被言、袁两家制衡的太久,他想独立了。只不过昭和皇后死的早,言家就成了第一个被下手的。淡淡的声音消失在风夜之间,袁宜之忽然想起曾经某个夜里,有个紫衫少年趴在他背上喝的醉醺醺说:“宜之,我们以后不会斗起来吧?”怎么不会呢?他们出生在这种家庭,背负着家族的使命,不斗就是死。**袁宜之神色恍惚,大概也是想到了从前之事。“我妹妹嫁给萧启,是因为我希望袁家和言家能站在一起,可是我没想到最后我们两个还是……”言子攸终于扶着墙面重新坐起来,他比三年前老了不知多少,袁宜之比他年长,现在他们站在一起,倒显得他像是袁宜之的长辈似的。“袁宜之,回去吧,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我年少的情谊早就断了。”“子攸……”袁宜之还想说什么。言子攸合上眼不再理会,边疆的这三年他想通了很多事,从一开始他就不适合官场,最适合接管言家的人是他的长姐言子宁。而长姐嫁给萧启也只有一个目的,她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言家有一个言子攸在,长姐便寻了一个最为势弱的皇子,一步一步助他登上皇位,可惜她没看到那势弱的背后是白眼狼。言子攸重重地咳嗽起来。他的身体早就垮了,便是能逃过这一劫也没多少年了。“子攸……”“你受伤了?”袁宜之突然余光瞥见那灰色囚服下的鲜红血渍,连忙蹲下身试图查看,却被人一把拍开。“滚开!不用你假惺惺。”袁宜之没说什么,只是从身上扯了布条抓着他的胳膊硬是绑住了止血,言子攸没有力气拧不过他,只能被他按着重新包扎。“我不会让你死的。”“对我来说,袁家……远不及你珍贵。”独留下淡弱的声音随着牢门打开的声音一起散在风里。牢房内只剩下言子攸。**“袁宜之去看舅舅了?”萧则绪刚回将军府就收到了陆一的来信,说是舅舅在牢房被人暗杀,却是被袁宜之救下。这倒是稀奇。袁宜之和言子攸向来不对盘,水火不容,袁宜之竟有这么好心?“派人盯着袁宜之。”“舅舅那边也要再多加提防,这才第一天就有人等不及了。”言家的案子被景顺帝压着,特意暗示要晚些解决。他坐在书案前,捧着一盏热茶,轻置茶盖,抿了一口,不喜不怒,神色淡然,却自带一股压迫感。“殿下,少喝些茶,晚上容易睡不着。”熟悉的声音响起,萧则绪抬头瞧去,果然见夏寒青扶着轮椅进来,他撂下茶盏,将手里的信纸装好交给听澜。“回来了,宫里怎么样?”夏寒青道:“陛下只说择日再审,便让臣先回来了。”“意料之中。”夏寒青欲言又止。“怎么了?”“没事,殿下,该吃饭了。”萧则绪头也未抬,“你先吃吧,孤还有些事要处理。”桌前摆着高高一摞蓝色书本,他摊开一页纸,又取出一把算盘,书页翻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时不时响起。然而料想中离开的声音没有响起,萧则绪抬眼,夏寒青还倔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起身叹了口气,“先吃饭吧。”桌前只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色,萧则绪夹了一口,眉头一皱,余光瞥去,夏寒青手指搭在腿上抓着衣袍正紧张地望着自己,筷子都没动。“味道好像不太一样,换厨子了?”夏寒青点了点头。一旁的江陵正好过来送最后一道菜,急忙道:“那可不,将军从宫里回来,给老夫人报了平安,直奔厨房,跟着百刃大厨做了几样殿下爱吃的菜,这些可都是将军亲手做的。”萧则绪忽然想起那日从蒲家庄子里出来后,夏寒青说他也会烧菜那件事。“殿下,味道如何?”夏寒青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出汗,静静地等着他的评价。“好吃。”萧则绪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实话!味道确实不错。虽然比不上百刃,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相公真厉害。”他突然低头在夏寒青脸颊上亲了一口,微微一笑。夏寒青被他亲的脸红,埋头努力给萧则绪夹菜,“那殿下多吃一些。”他夹了一块肉准备放进萧则绪碗中,然而筷子还没落下就被人咬住了筷子,夏寒青扯了半天没扯动,又怕伤了他喉咙。“殿下,筷子不能吃。”他习惯性地当作是他的小娘子在玩闹。萧则绪这才勾了勾唇角松开他。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萧则绪坐在书桌前继续敲打他的算盘,夏寒青识趣地帮他研墨。“殿下,臣……臣……”“想说什么就说。”萧则绪撂下笔。他就没见过夏寒青这么纠结的人,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殿下还喜欢吃橘子糖吗?”萧则绪手一顿,幼年时舅舅从宫外来,最喜欢给他捎上一盒橘子糖,又酸又甜,只是后来牙疼,全部被母后没收了。夏寒青从怀中取出一只红色雕花漆盒,推开上面的盖子,四四方方被隔成六个小空间,每个空间都满满当当装着不同颜色的糖。“言大人说殿下幼年时最喜欢吃橘子糖,臣从宫里回来,寻了那家糖果店,所有口味的都在这里了。”萧则绪捏了一粒橘色糖,很软,又酸又甜,一如记忆中的那样。剩下的还有一些其他口味的,但他尤爱橘子糖。“他还跟你说什么了?”夏寒青如实道:“言大人说他年长臣几岁,要和臣以兄弟相称。”萧则绪:“……”辈分突然就乱了。“你答应了?”夏寒青摇了摇头,“没有。”“臣是殿下的夫婿,言大人是长辈,怎能兄弟相称。”“怎么不答应呢?你若是做了孤舅舅的兄弟,孤还要唤你……叔父?”“还是……也叫舅舅呢?”萧则绪语气放慢,故意咬重了那两个称呼,笑意盈盈地看着夏寒青。夏寒青被他这一声‘叔父’喊得脸色一红,舌尖突然打结。良久才反驳道:“殿下不要乱叫,臣没有答应。”萧则绪抿着唇轻笑不已。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在敲击算盘,时不时看一眼手边的账目。“殿下,在看什么?”“账册。”“哦,什么账册?”夏寒青努力寻找话题,伸着脖子想去看一眼,但离得太远没看到,只闻到了来自萧则绪身上一点淡淡的墨香。“庄子上的账册。”“哦。”“也有一部分你府上的账册,孤现在是你的夫人,顺手帮你管理一下内宅,你府上的账目乱七八糟的,孤从未见过这么乱的账册,哪天叫手底下的人卷银钱跑了,你都不知道。”夏寒青有些尴尬。他不懂账目,常年在外,家里的事情也从未管过,一直是母亲打理,但是夏老夫人虽为内宅正妻,却也不懂账目,将军府的账册便乱的比乱麻还乱。萧则绪用朱笔将账目有误的地方全部圈起来,通通放在一起,等着明日再去库房核对清点。夏寒青自知理亏,他府上的烂账,竟然劳烦殿下来处理。“辛苦殿下了。”“不辛苦,这是妾身应该做的,是不是啊?相~公~”萧则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批阅公务时,有夏寒青在旁边杵着,时不时调戏一二,还真有趣。一句‘妾身’又把夏寒青砸的个头晕眼花,迷迷糊糊有些转向。“殿下,臣不敢。”萧则绪调戏完后继续埋头看他的账目,厚厚的一摞很快就下去一大半,油灯即将燃尽,萧则绪还没有要睡的打算。这才多少东西,想当初东宫里的折子比这多的太多了。“殿下明日想吃什么?臣提前准备。”“让百刃做吧。”“那……好吧。”夏寒青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可能他烧的菜还是不好吃。萧则绪见状,终于撂下笔,将那一摞子账册合上,见他这幅失落的反应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嫌弃你做的菜难吃,只是你这些日子赶路劳累,好不容易回家还是要多休息。”夏寒青眼神一亮。真的吗?“真的。”萧则绪一眼将他看得透透的。“过来,凑近些。”萧则绪朝他招了招手,夏寒青迟疑片刻慢吞吞地挪过来,人刚靠近,整个人腾空而起,身下温软的双腿让他瞪大了眼睛,剧烈挣扎,但腿脚不便,也跑不到哪里去。“殿下,这不妥……”他怎么能坐在殿下的腿上。“别乱动!”萧则绪按住他,单手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揽在怀里。话音落下,夏寒青果真就听话地不敢乱动了,只是整个人视线盯着地板,看着极为不安。萧则绪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掰过来与自己对视。“夏将军,你生的这张嘴不用来讲话,那是做什么用的?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把话都憋着心里。”“难不成是生来给人亲的?”萧则绪轻笑不已。指尖划过唇瓣,心满意足地看着夏寒青僵硬的反应。四目对视,萧则绪忽然心头一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殿下,臣……”“来,吃颗橘子糖。”萧则绪从糖盒里捏出来一块塞进夏寒青唇瓣内,随后一只手扣住夏寒青的后脑勺,仰面吻了上去。撬开唇齿,舌尖笨拙地在追逐那颗橘子糖,橘子的酸甜清香溢满唇齿之间,夏寒青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地坐在他腿上,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回应都带着小心翼翼。萧则绪也是第一次亲人,经验不足,动作并不怎么熟练,但还是勾的夏寒青浑身发软,呼吸紊乱,大脑一片空白。最后那块橘子糖快要化完时还是被萧则绪无耻地用舌尖卷走,又舔了舔夏寒青的唇。“橘子糖很好。”低沉而充满**的嗓音轻轻扫过,听得夏寒青整个人冒烟似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