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顺十九年八月初八, 户部颁布新策,鼓励荒地开垦,粮食种植, 开垦出的荒地归农户所有,且减免赋税,并下发新型米种, 由各州郡寻试验地进行实验, 等来年收成之后, 再做全部推广。一系列惠民措施下发各州郡通知, 官府贴出告示,百姓闻之,欣喜若狂,掀起农耕热潮。八月十一礼部发布科举通知,因积雪路滑,考虑考生路远等诸多问题,特将今年秋闱推迟一个月。萧建白和萧承允两个人在朝上话语淡了很多,听说淑妃娘娘因为这件事还特意回了一趟娘家, 可惜让袁宜之给轰出来了。萧承允从淑妃宫里出来, 被骂了一通,心情十分不妙, 百无聊赖地跑出了京城溜达散心。走着走着,不远处凉亭内墨绿青衫,以玉簪挽发, 男子席地而坐,正挽袖落下一枚黑子, 清雅俊美。萧承允看傻了眼。“二哥, 请坐。”萧则绪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萧承允更傻了。他只是出城散心, 难不成萧则绪是准备好要在此处暗杀?再看一眼萧则绪身后抱剑的面具男子,他咽了咽口水。但此刻骑虎难下,他只能慢吞吞地挪到萧则绪对面。棋盘纵横交错,萧则绪正捏了一枚白子又落下。“二哥不必慌张,孤只是同二哥谈谈家常罢了。”萧承允扯了扯嘴角。不紧张才怪,舅舅都提醒他不要惹萧则绪。他今日不会要莫名其妙死在这个鬼地方了吧?“说到底,孤与二哥并无恩仇,二哥年长孤几个月,我们也算是一同长大,一同入朝,虽说针锋相对,但并无实质性的伤害,孤也并非眼拙之人,二哥是被谁当枪使,孤看得出来。”他语气淡淡的,依旧在专心下他的棋子,轻轻落下一子,似是漫不经心,却平白带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力量。萧承允心里一咯噔。被萧则绪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曾经朝堂上他和萧则绪向来不对盘,萧建白就在旁边和稀泥做好人。再想想萧建白说过的那些虚伪的话,他顿时反应过来许多。“你到底要说什么?”萧则绪轻笑一声。大概是因为淑妃强势,生出的儿子虽然嚣张跋扈,但真遇到事情上胆子很小,他根本不敢做什么加害的事。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和萧承允并无实质性的恩仇,顶多是嘴上不饶人互相嘲讽几句。“德州是个好地方,作为二哥的封地,可喜欢?”“什么?”萧承允还是没明白。“离开京城,远离旋涡,德州能护你一世平安富贵。”如果萧承允真的离开京城,看来手足的份上,他不介意给萧承允划一个好地方,也算是全了兄弟之谊。“凭什么?”萧承允怒道。“你三言两语就想将我赶走?我是蠢,但我还没蠢到这个地步,我走了,你就要对我的母妃和舅舅下手了是吗?”“说的不错,孤和你没有恩仇,但是和你的母妃、舅舅有恩仇,三年前的事情你应该也在场吧。”萧则绪突然落下棋子,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萧承允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像是被人看穿了一切似的,他最讨厌这样的眼神。但也永远忘不了三年前那扇门。那扇门外萧则绪跪在雪地里撕心裂肺,他站在屋内看着母妃装病,父皇神色淡漠,满屋子的太医战战兢兢……“二哥,离开京城,这是你最好的选择。”萧则绪没有再说下去。他已经给了萧承允选择,如果不愿意走,那就只能成为皇权的牺牲品。萧承允苦笑道:“我知道我不及你聪慧,我自小就比不过你,读书、习武、治国、策论你永远占第一,但我也不会扔下母妃独自离开。”萧则绪道:“无妨,无论你怎么选,孤今日来只是提醒,不要作死,不要再被人当枪使。”孤今日来只是挑拨离间的。你爱走不走。萧承允气道:“你别把我想得那么蠢。”他怒而起身离开,一面走着,一面还在想那个抱剑的男人不会突然从背后袭击吧?直到他身影走远了,夏寒青才摘下面具,坐在对面,“殿下打算放过他?”“他不作死,孤不会动他。”萧则绪看着面前的和棋,一把搅乱了所有的棋子。夏寒青看他自己和自己下棋,下到最后又孩子气的搅成一团,简直哭笑不得。他默默地帮萧则绪将棋子收好,“殿下接下来想去哪儿?”“去把萧建白打一顿如何?”萧则绪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先前的仇他还要再报一次。“好。”夏寒青收拾好棋子。两个人换了一身夜行衣,蒙上面,宛如劫匪强盗似的,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萧建白刚从宫里出来,突然路面上就窜出来一个黑衣人。众人齐刷刷拔剑,却根本就不是这黑衣人的对手,黑衣人两三下的功夫便冲到了轿子里,将萧建白装进麻袋里。随后扛着麻袋便跑,一直转到某个无人的巷口,那里早就有另一个人等着了。黑衣人摘下面巾,赫然是夏寒青那张脸。萧则绪看着脚下的麻袋,确认里面是萧建白后,一拳就打了下去,力道十足,又快又准又狠。一拳打你觊觎孤;一拳打你欺负孤的大将军;一拳打你姓萧;一拳打你名字叫萧建白;一拳打你住在广平街;每一拳太子殿下都给萧建白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麻袋里的人被堵着嘴,呜呜咽咽半天也不知道是谁打得他。只记得自己被人掳走后,晕了过去,然后被一拳头打醒了,紧接着又被打晕过去,再次醒来还在挨打……好不容易拳头停了,他又挨了一脚踹。萧则绪心中尤为畅快,本着绝不把人打死,日后接着打的意思,他又补了一脚,随后带着夏寒青扬长而去。漆黑的深夜,被装在麻袋里的人蠕动了两下,试探性地喊了两声,可惜毫无回信。“哈哈哈……”萧则绪和夏寒青两人此刻正坐在房顶上,看着肃王府的人闹得人仰马翻地找人,笑得无比快乐。夏寒青也是忍俊不禁。目光落在身侧人身上,久久不落。“手疼。”萧则绪突然伸出那只打过萧建白的手,委屈巴巴地看着夏寒青。夏寒青握住那只有些冰凉的手,拇指肚轻轻帮他揉了揉关节。“臣帮殿下揉一揉,肃王实在过分,他与殿下乃是亲兄弟,怎能打得殿下手疼。”层层暖意沿着指节缱绻爬上,萧则绪笑得愈发放肆,“说的极是,大哥实在过分。”他们两个人现在真是像极了狼狈为奸的匪徒,正在享受胜利的喜悦。秋水似的眸子染着笑意,月光柔和照在卷翘的睫毛上,夏寒青突然愣了一下神,但很快又偏开了视线。夏寒青从怀中取出来一物,随着油纸包缓缓打开,栗子的香甜气息在寂寂黑夜中一卷而入。“臣买了糖炒栗子。”萧则绪没接,直接张开嘴等待投喂。夏寒青笑笑,剥了一个栗子放进他嘴中,又慢悠悠地剥下一颗栗子,一连三颗,等到第四颗的时候他突然没剥,直接递了过去。萧则绪看也没看,张口便咬,一口下去,险些硌到他的牙。“夏寒青!”萧则绪吐出那枚栗子,朝夏寒青抛过去。夏寒青抿唇笑笑,转身就要跑,刚转身还没来得及动,后领子就被人揪住了。冰凉的指尖正好擦过后颈,夏寒青被他冰的一激灵,却很快就灼烧起来。萧则绪眼疾手快揪着他的衣领拽了过来,正巧看到夏寒青面红耳赤,连眼睛都不知道放在那里的模样,油纸包中的糖炒栗子突然滚落下去几颗。夏寒青弯腰匆匆捡起,又迅速垂下头去,假装去剥栗子。这等纯情的老实人,真的很想让人欺负一下。萧则绪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手指慢悠悠地挪到夏寒青衣领后面,随后——将冰凉的指尖伸了进去。“殿下!”夏寒青脊背一直,满脸羞红。“手凉,暖一暖。”夏寒青坐着不敢动,任由他暖手。萧则绪的手却不规矩地渐渐划到了前面锁骨处,勾着夏寒青的领子,扯得有些许凌乱。夏寒青还是没敢动,直到大半个胸膛暴露在空气中,风过刮着**的肌肤,浑身的汗毛都颤栗起来。“殿下。”他哑着嗓子,那根手指还在他喉结处挑逗,他只能被迫微微仰着脖子,“回去行不行?”“不行!”萧则绪拒绝得很干脆。“求你了。”夏寒青喉结上下滚了滚,虽然此时天黑,外面街上没有什么人,但不远处打更的声音让他有些心悸,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万一在这里被看到怎么办?殿下一世清誉便要毁于一旦。“怎么求?”萧则绪指尖不断剐蹭着他,嗓音清润却缠着一丝勾人的靡靡之音。夏寒青咽了咽口水,似是鼓足勇气,偏过头脸,素来冷峻的脸庞上染了一层胭脂色,唇角讨好般地贴上来,笨拙地吻着他的唇。萧则绪扬眸浅笑,很快化被动为主动,手指扣在夏寒青腰间,旖旎勾缠。夏寒青被他吻的呼吸紊乱,整了整衣领,期待地看着他,“这样行吗?”“走,回家。”“第一百五十八页。”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夏寒青耳中,有些烫人,他眼睫垂落轻道:“臣遵令。”*第二天清早萧则绪便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踏进了肃王府。听说昨个儿闹了许久,才在无人的巷口里找到萧建白,萧建白自觉丢人,自然不敢声张。“大哥!”萧则绪拎着一些点心礼品,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带着鬼面具的英俊潇洒小侍卫。夏寒青穿着侍卫服衬的腰身更加纤细,他一只胳膊便能环住,萧则绪没忍住,摸了好几把。大早上便勾的夏寒青面红耳赤。“三弟怎么来了?”萧建白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只是看到来人的一刻不免还是有些微惊,萧则绪今日竟没穿他最喜爱的红色?反倒换了一身月白蓝袍,银线云纹绣制,木兰玉簪挽发,青丝垂落腰间,温润儒雅,一如他记忆最深处的模样。萧则绪望了一眼这满脸的水粉,看样子是听说他要来匆忙拿东西遮了些,可惜遮的不是很严实,反倒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萧则绪忍着笑意,“听说大哥昨夜被歹人袭击,孤特意来看看。”[特意来看看你的笑话]萧建白扯了扯嘴角。他是来看笑话的吧?“不劳三弟费心,并无大碍。”“皇城脚下,竟发生这等痛心之事,孤已令人去查,一定为大哥抓住这幕后凶手。只是孤有些好奇,这等拙劣的手段,莫非大哥是得罪了人?”萧则绪笑得一脸无辜。萧建白被他说得心底一咯噔。显然想到了某个脑子不太好使的蠢货。萧则绪从夏寒青手边接过自己带来的那些礼品,手指轻轻勾开油绳。“孤记得大哥喜欢银丝酥,特意买了些,大哥尝尝?”萧建白可不敢吃他带来的东西,连忙拱手道:“多谢三弟,只是大哥近日牙痛,大夫嘱托不可用甜食,只能负了三弟好意。”萧则绪像是没听懂似的,挽起袖子捏了一块,自顾自地吃起来。“孤记得第一次见大哥时便送了大哥一盘银丝酥,大哥那时很喜欢吃,原是骗人的。”萧建白一愣,被他堵得心口有些发慌。半响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是……”“孤七岁时被父皇训斥,在月心湖偶遇兄长,这才得知原来自己还有一位兄长,突逢大雨,大哥还借了一身衣裳给我。”萧建白沉默了。那时他还住在宫女院里,他原是父皇醉酒宠幸丫环的产物,母亲抑郁而终,父皇向来遗忘他这么一个儿子,只留在宫女院里养着。他以为这一辈子便只能这样过去了,却在那一晚彻底发生了转折。那天晚上,他实在是饿极了,便从厨房偷走了一盘银丝酥,刚跑到月心湖,才吃了一口就被人发现了。“好啊,原来是养了个贼,给我打,连御膳房的东西都敢偷,这点心是要送到长春宫去的。”年仅九岁的萧建白此刻饿得胃疼,他死死抱着那盘点心往嘴里塞,拳打脚踢如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他只顾狼吞虎咽。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只是他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楚,月光洒在地上落下一地霜雪,带着刺骨的寒意。陛下不认他这个儿子,他的地位便连受宠的宫女太监都比不过。他闭上了眼睛。就在他快要感受不到疼痛时。便听到一道清澈的少年声。“住手!宫内斗殴,藐视宫规,你们好大的胆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是有贼人偷了殿下的点心。”太子殿下?萧建白抬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模糊中一道红色的身影。“还能站起来吗?”那人蹲下身子朝他递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养的比白玉还要漂亮三分。萧建白一个错愕,下意识地将手伸了过去,温润有力,他一下子便被带的站起来了,这才透着月光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年岁与自己相差无二,只是姿态非凡,墨玉似的长发半散在肩头。发簪下的被风吹起的红色流苏、秋水潋滟的双凤眼、衣袖翩翩间的牡丹花……他见到了比之日月还要耀眼的人。这时太子身侧的宫女突然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垂下了头,盯着自己破洞的衣裳脸颊发烫。却见那人突然莞颜一笑,声音如朗月,“原来你就是孤那位不曾蒙面的皇兄?”“见过皇兄。”萧则绪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个很标准的礼。从来没受过礼的萧建白脸色一下子憋得涨红,浑身透露着尴尬与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