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 桂花多半已经凋谢,空气中多了几分寒气,闹腾了许久的科举终于出了结果。几天前外头就张贴了告示, 红字金字列出来二十个人名,从首位柳春山、第二名汪成,第三名钟茵……一直到第二十名。皇子内斗, 导致朝内空缺, 这一科萧则绪便取的多了些, 一共选了二十人。看见名字的则喜极而泣, 没有名字的郁结于心,背着包袱离开了京城。金銮殿内萧则绪换了一身墨色蟒袍,以冠束发,贵气逼人,坐在龙椅旁边,好似不是太子,反而就该是那龙椅的主人,是这天下的主人。福乐在旁高喊一声, “宣新科学子上殿。”声音一直传到金銮殿外, 禁军列在两侧,数百白玉长阶下那二十人正翘首以盼, 衣冠整齐,以名次排列,各个深呼一口气, 手心捏了一把汗。言茵茵站在第三位,抬眼一眼望不到金銮殿的全貌, 刺眼的阳光射在琉璃瓦上, 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她跟着前头的两人一步一步踏上白玉长阶, 每一步都落到实处,稳稳当当。姑母,茵茵终于实现了你的愿望。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女人踏上过这一方白玉台阶,便是身为皇后的言子宁也从未走过这道台阶进入金銮殿。她是第一个!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她抬手挺胸,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走到最前方,丝毫不露怯色。金銮殿内雅雀无声,除了新科二十人激动的心跳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移地看着这最新的二十个人。尤其是其中的三位女子,这天底下竟然真的有女人能走到这金銮殿上。“参见太子殿下。”众人齐声跪倒。萧则绪坐在最上首,隔着长阶,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浓浓的压迫感让他们不敢抬头直视,只心生敬畏。“诸卿平身。”稍一开口,清润而不失威严的声音落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那二十个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尤其是有个小胖子太过紧张脚下一滑又摔了下去,周围低低的笑声让他忍不住脸色涨红。“诸位乃我新科二十子,不必多礼,抬起头来,让孤瞧瞧。”萧则绪也跟好奇这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走到金銮殿上的几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尤其是那位柳春山,他从看到卷子时便极为喜欢。下面的人咽了咽口水,按他说的抬起头来,只是垂着眼皮,根本不敢直视,目光盯着金銮殿的地板。站在最后一个的简平,本长得有些娇小,又前头几人挡着,她默默抬了抬眼,余光扫过最上首的那人。只觉得声音耳熟,墨色如玉,天威浩然,可惜隔得太远,她没看清楚太子殿下的样貌。“今日殿试,由孤亲自出题。”“柳春山可在?”“草民在。”最前头的柳春山只穿着件粗布麻衣,却气度不凡,一举一动虽有些生硬,倒不失礼节。萧则绪根据近日与平珠通商一事、钱庄建立,包括农耕荒地开垦、税收设定等诸多问题,挨个问了一遍。这些全是他上台起来的所有举措,他想听听新人的建议,尤其是这些人有一小部分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们的建议尤为可贵。“第三名钟茵上前答话。”随着福乐高喊出声,言茵茵从学子队伍中缓缓走出,上前跪拜。“原来是钟大人家的姑娘……”萧则绪在上面装的好像与她素不相识,钟茵也只当是一个小官之女,一问一答,挑不出错处。“第十八名范幼薇上前答话。”“范幼薇?可是范社范大人之女?果真是京城第一才女。”“民女范幼薇见过太子殿下,范社正是家父。”范幼薇依旧不卑不亢,脊背挺直,礼节俱全。“第二十名简平——”终于轮到简平,她深呼一口气,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民女简平参见太子殿下。”“简平姑娘,恭喜高中,你父母是何反应啊?”萧则绪很好奇简平高中的消息传到那边,她的父母会是何等反应,是会觉得子女不孝,还是觉得祖坟冒了青烟?“啊?”简平已做足了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她惊得猛一抬头,正好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大胆!胆敢直视太子殿下。”福乐一声厉喝,吓得简平又跪了下去。“民女知罪。”“无妨,你继续起来回话,听说你的学问是草堂的一位先生教的?敢问这位先生何名?”“先生名讳东方鹤。”萧则绪突然有了兴趣,“竟是东方先生?东方先生辞官云游,孤也是许久未见他,改日还要劳简平姑娘为孤引荐一二。”“殿下认得先生?”简平眸中一亮,原来东方先生的来头竟这么大。萧则绪笑意不止,东方鹤曾和齐昇一同为皇子之师,只不过齐昇是太子个人之师,东方鹤则负责宫内学堂的教习,萧则绪也听过他的课,只是后来废太子事件后,东方鹤便称病自请离宫,也躲过了迫害。若是东方鹤,便不足为奇,难怪能将这女子教的这样好。“你出身乡野,既有此经历,那孤且问你,若孤想要在各州县开设学堂,招天下学子不限年龄不限性别,招天下夫子,以国库供束脩,此事交由你去做,你有何见解?”简平一听,扑腾一下跪倒,眼含热泪,“殿下仁德,此事乃利民之举,功在千秋,只是实行起来恐有不易,乡野之人做工尚且银钱赚不足,怎会允许家中幼儿入学堂浪费时间……”她跪在下面,有条不紊地将此事利弊说的一清二楚,随后稍加思索,又分点论述了她对于开办学堂的见解章程。一场殿试萧则绪将这二十个人的心性摸得透透的,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学问打了殿试的分数,综合笔试殿试得出最后的名次。柳春山依旧为第一,钟茵依旧第三,范幼薇十七,简平十八。并据此为他们分配了不同的部门。只是轮到简平这个人,他有些犹豫,他是想要她负责学堂开办,但简平此人心性坚毅且胆大,刑部也很合适。烦死了!萧则绪把手中的笔一扔,转身出了书房。“备轿,去将军府。”萧则绪此刻无比想念夏寒青,早知道他就直接把人弄进宫里头,管他什么妥不妥的,他们是正经的夫妻!!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夏寒青一直躲着他,晚上也不偷摸进宫了,让他好生无聊。夏寒青此刻还在将军府练枪,今日军营难得休息半日,他在后院耍了一下午的枪,似是出气一般。“寒青!”萧则绪一进来就看到他身姿矫健,一杆枪耍的是出神入化,直拍手叫好。“殿下……”夏寒青终于收了枪,又急忙去旁边取了件披风裹住自己。“怎么了?”萧则绪一眼就看见他的小动作,怎么瞧着又胖了些?“臣胖了。”夏寒青垂着头,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上,那杆红缨烈枪就被他随意丢在地上,他掌心落在肚子上捏了捏肉。这段时间他每日努力锻炼,甚至少吃了些东西,不瘦反胖,实在奇怪。“不胖不胖……”萧则绪随意坐在台阶上,手刚伸过去,夏寒青便躲开了。“臣近日还是不要面见殿下,臣胖了很多。”“真的不胖。”萧则绪将人搂过来,试图安慰。他说的是真心话,夏寒青虽然腰上多了些软肉,但看着和先前没什么变化,穿着衣服便更看不出来了。“不过听江陵说你最近吃的少了,又每日加以锻炼,确实奇怪。”他的视线落在夏寒青的肚子上,难道是被人下蛊了?他想到这个可能,突然打了个寒颤,沉声道:“听澜,去叫大夫来。”“殿下?大夫不能治疗体胖吧?”夏寒青眨了眨眼。萧则绪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不觉得奇怪吗?万一是被人下了什么毒,想要你膨胀而死……”夏寒青:!!!他这才意识到确实不对劲,他活了二十多年每日习武怎么可能会突然胖起来。两个人脸色极为凝重,将军府的吃食都是百刃亲手做的,难道是家里出了内贼?夏寒青一脸正色,只是他行军打仗数年,走南闯北,从未听说过这种膨胀而死的毒药。“殿下别担心,许是得了积食之症,听说积食之症也是会有此症状。”“没事,天下名医何其多也。”萧则绪握紧了他的手,只是有些颤抖。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夏寒青心态突然轻快了许多,他已得殿下如此厚爱,夫妻一场,便是死了也甘愿。很快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被听澜带了过来,跪在萧则绪面前。“快免礼,给将军看看。”萧则绪握紧了拳,死死盯着夏寒青露出来的手腕,手腕好像没什么变化,偏偏小腹多了些软肉,腹肌都没那么明显了。老大夫那双行医多年的手摸了半天的脉搏,看着萧则绪,欲言又止。“怎么了?”萧则绪心都揪起来了。“再看看,再看看。”老大夫冷汗直流,这脉象……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此等稀有之事,而且眼前这人还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他怎么能……是喜脉呢?老大夫百思不得其解。他一扭头,身旁除了萧则绪和夏寒青,就只站了一个抱剑的蓝袍的小公子,以及一个傻了吧唧的小呆子。怪渗人的。“可是得了积食之症?我最近用饭确实多了些。”夏寒青疑惑。“不管是什么症状,你如实说便是,恕你无罪。”萧则绪捏了一把冷汗。“是是是……”老大夫稳了稳身形,扑腾一声跪倒,“恭喜殿下,恭喜将军。”殿下和将军成婚半载有余,有个孩子也正常,更何况殿下无妃,陛下膝下也无别的孙辈。这可是殿下的长子,陛下的长孙啊!应该是天大的喜事吧……就是这孩子是母亲是个男的……“恭喜什么?”萧则绪一脸懵,他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这老东西还打哑谜。老大夫喜极而泣:“将军……将军他这是……喜脉啊!”“什么?”萧则绪猛地起身,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喜脉?他是个男人啊。”萧则绪傻了。。然而很快他忽然想到燕云男子和男子成亲有孕也是有过先例的,不过少之又少,他万万没想到这等事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夏寒青英雄勇猛,神武无敌,他就没想过夏寒青能生。“不可能!绝无此种可能!”夏寒青死活不信,掌心搭在小腹上,他怎么可能怀孕呢?难道这里面此刻正孕育着殿下的孩子?“你再仔细看看。”萧则绪平稳了一下呼吸,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又将听澜叫来,听澜此刻也是同样魂不守舍。“听澜,你速去将融雪叫来,先不要告诉他此事。”“是。”听澜飞奔而去,殿下要有后了?他们要有小主子了?“真的是喜脉啊,老朽行医数载,也曾见过此等脉象,敢问将军先前可有过恶心、干呕、失眠之昭?”“对对对。”萧则绪抢先急道。竟然是有喜,那么之前的奇怪异象也便说的通了,可恨他到现在才请个大夫来瞧。“寒青,我们要有孩子了。”他激动得几乎唇瓣都在颤抖,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在夏寒青小腹上,这里面是他们的孩子……他半蹲在夏寒青面前,甚至想要将耳朵贴近小腹上,看看能不能感受到什么。“殿下……臣怎么可能?”夏寒青还是不敢相信。很快融雪被听澜拎着衣领急匆匆跑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慢点儿,你慢点儿。”“融雪,快来给将军看看。”夏寒青呼出一口浊气,心脏都要跳到嗓子口去。融雪瞧了底下跪着的老大夫一眼,心中狐疑更甚,难道是出什么大事了?他屏住呼吸,将手指搭在夏寒青脉搏上,随后表情愈发诡异。“怎么样?”萧则绪急问。“额……我再看看。”融雪的表情和那老大夫如出一辙。跟见鬼似的。“定是积食之症,融雪姑……公子。”夏寒青期待地看着他,期待能从他口中听到那四个字。“是……喜脉!”融雪瞪大了眼,他突然就理解了底下跪着的那位老大夫。“绝无此种可能……”夏寒青还在懵圈,不敢相信。话未说完他就被人拦腰抱在怀里,萧则绪捏了捏他的脸颊,最后在唇角上亲了一下。“你把孤的孩子叫做积食之症?这是你给他的爱称吗?”夏寒青被人禁锢着,他坐在萧则绪的腿上,人还没反应过来,“殿下,臣怎么会……”“你不喜欢他吗?”萧则绪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夏寒青连忙道:“臣自然喜欢!他是殿下和臣的孩子,只是臣……”夏寒青到现在都没敢相信。萧则绪掌心搓热后才敢放在夏寒青小腹上,他现在也不敢再乱捏,只小心翼翼地护着,朝底下人问道:“几个月了?”“将近三个月了。”老大夫肯定道。“昂,是。”融雪也还在懵圈。夏将军有了殿下的孩子……天!他们要有小主子了。“三个月?”萧则绪皱了皱眉,那岂不是七月底他和夏寒青第一次的时候?夏寒青也显然算出了日子,殿下第一次就……他双手捂着脸,耳根子都红透了,总觉得有些没脸见人。听澜作为事后收拾现场之人,脸颊也有些发烫。不会真的是那次吧?“胎像怎么样?可稳?孤听说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孤竟不知道有这孩子的存在,所以……”所以他拉着夏寒青胡闹了不少次。要是因此伤了这孩子……他现在恨不得把之前脱掉的裤子重新穿回来,再踹自己几脚。老大夫咚地磕了一个头,“胎像还算稳当,将军身体健康,孩子也健康,小人开几贴保胎的药,这孩子一定能顺利生产。”提到生产萧则绪还是有些头疼。“男人生子可会有损身体?”若是治国、科举之事他还算了解,只是这怀孕生子他属实没接触过,半点不通。“不会,小人之前接生过,母……不,父子平安,只是切记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更要小心,行房也要小心。”“是,你说的是。”萧则绪连连点头,他现在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是有一巴掌无形中打在他脸上。“既然你经验丰富,就留在府中,融雪也留下,每日为将军把脉,对外此事不可传出半点风声。”“是,小人遵旨,只是家中……”老大夫摸了一把冷汗,幸好不是要杀人灭口。“听澜,去大夫家中传话,就说将军身体不适,留大夫在家中照看,再拿五百两银子好生安顿。”“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老大夫急着谢恩。他行医几年都赚不到五百两银子。“先别急着谢,若是将军出了岔子,尔等便给将军陪葬。”萧则绪说话时声音拔高了些,带了几道戾气。他素来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他善待手底下人,但若是这些人因为他脾气和善便敢怠慢,他也绝不手软。“下去吧,江陵去通知一下老夫人,她这般喜欢孙子,这下子要开心了。”萧则绪看着一旁傻掉的江陵,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江陵这才回过神来,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地飞去了老夫人院子里,他脑中震惊,还未回过神来,说话也磕绊。“老夫人,有了,有了。”“什么有了?”夏老夫人恨不得给他一棒子。说话这般不稳妥。“有喜了,您要有孙子了。”江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夏老夫人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便碎在了地上,热茶溅在她的裙角上,“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是真的,您快过去看看吧。”夏老夫人连裙角的茶渍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健步如飞,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来。殿下有喜了?堂屋内萧则绪还在抱着夏寒青的脸猛亲,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要做父亲了!夏寒青也终于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脸上多了一抹笑意。“等他出生后我亲自教他,他一定会是最厉害的储君。”萧则绪盯着小腹,恨不得现在就把小崽子生出来。“储君?”夏寒青有些惊讶,这个孩子会是未来的储君?“那是自然。”萧则绪得意洋洋,恨不得昭告天下他有小崽子了。他太开心了,眼角全是笑意。夏寒青听他已经渐渐开始计划这个孩子的教育,轻轻靠了过去。“殿下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他掌心落在小腹,甚至开始期待这个孩子。“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我一定要尽快将这天下安定下来,给我们的孩子留一个太平盛世。”萧则绪原本没想这么快动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他有孩子了,他要为这个孩子将前面所有的阻碍全部清理掉,他要提前准备。正想着,外头夏老夫人急匆匆跑进来,正好看到夏寒青坐在萧则绪腿上,当即吓得魂儿都飞了。“有、有了?”萧则绪笑着点了点头。“有了。”“哎哟,这都有了,儿子,你怎么还敢坐在殿下腿上,快下来,快下来。”夏老夫人直接将夏寒青拉了下来,转头对萧则绪笑眯眯的,目光慈爱地看着他小腹间。虽然腹部平平,她还是能看出有一粒种子正在生根发芽。“能摸摸吗?”夏老夫人满脸惊喜。萧则绪端了旁边的茶水,笑意浓厚,“自然。”然后他就看到夏老夫人的手落到了他的小腹上,他端着那碗茶,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他是该先阻止老夫人的动作,还是先解释这小崽子到底在谁肚子里?“娘……”“孩子在儿子这里。”夏寒青适时开口为他解除了危机。“什么?”老夫人没明白。“母亲,是寒青有了。”嗡——夏老夫人眼疾手快扶着旁边的丫环才没晕过去。谁有了?!到底是谁有了?!有什么了?有崽子了?我的儿子要生小崽子了?站反了?!她一时也有些不知道是先探寻一下真相,还是去摸摸她未来的大孙子。夏老夫人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看着夏寒青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出来,满脸不可置信。“是、你、有、了?!”声音洪亮,响彻云霄,惊起一片南归的雁。夏寒青垂眸点了点头。手拂过腹部,垂头盯着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