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紧闭着眼, 弯弯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的双唇轻启,低而急促地喘着气。翅膀的一角偷偷地从被子里露出,看起来有些难受地向着少年身体的方向蜷缩弯去。克莱门特当即想到了上次户外过夜时,格洛尔睡到中途也有过一小段时间像是做了噩梦。他不由得皱紧眉毛。这才过了多久而已, 难道陛下经常做噩梦?不过他记得当时……对了, 当他把陛下抱住的时候, 陛下好像就没再表现出难受的表情了。那……克莱门特忽然扭头将目光投到了艾萨克身上。“艾萨克,你……先出去看看他们的药熬好了没有。”艾萨克:……?*格洛尔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天色微醺,像是喝了酒的醉汉一样懵橙懵橙的, 光线射入房中, 平白给这空气里都加了一层醉意。格洛尔的视野很是模糊,暖橙入眼, 更是让他一下连人景都分不出来。朦胧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过, 格洛尔努力地回忆着,记忆却在他向克莱门特生了气、独自回到房间之后就变得零散起来。他好像发了烧?嗯……是的,现在身上这种滚烫的感觉他可太熟悉了。忽然,余光中一个影子动了一下,高大的身影直立起来,向他一步步靠近。是……克莱门特?果然, 就算是刻意锁了门, 也挡不住他进来。格洛尔无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陛下, 想喝水吗?”熟悉的男人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装睡失败,格洛尔只好睁开眼睛。上将将他从被铺里扶坐起来, 端着水杯到了他的面前。这时格洛尔才发现, 房间里除了克莱门特之外, 艾萨克同样也在房间里。“陛下!”艾萨克见到他醒来很高兴, 连忙快步走到床前。格洛尔应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他的目光落在水杯上,对于克莱门特的问题却没有回答。“你是怎么进来的,克莱门特?”他忽然问。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滞涩。艾萨克走到一半,就有些惴惴不安地停下了脚步。克莱门特垂眸凝望着他,说:“从窗户进的,陛下。”很诚实。格洛尔清楚。陛下点了点头,神色不明:“可我并没有想让你进来的意思,上将。我锁了门,你没发现吗?”克莱门特说:“我发现了。可我如果不进来,就没法发现您发了烧。”艾萨克也忍不住说:“陛下,克莱门特上将在您床边通宵守了至少四十个小时!”陛下的睫毛微微一颤,轻声说:“那就更应该回去休息一下了,克莱门特上将。”握着水杯的手掌上,指骨分明地凸起。祖母绿色的眼瞳深深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在今天显得格外沉默。他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将水杯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克莱门特静静地看着小皇帝,对于他的突然发难没有意外。但陛下的脸色……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艾萨克,只见对方也一脸难办的表情。他轻叹口气。“好,”克莱门特沉稳地应声,“那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格洛尔低下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说吧。但至少三天的时间里我都不想见到你,克莱门特。”克莱门特没有坚持,反而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那么三天后见,陛下,希望您的身体到那时候可以恢复健康。”克莱门特应下话语,就真走了。艾萨克苦笑:“陛下,您把上将赶走了,谁留在身边照顾您啊。”“留谁都可以,你也行,”陛下靠在床头,有些难受地闭上眼,声音微哑地说,“这里面的理由很复杂,艾萨克,你别管那么多。”例如说生病前那个晚上的过界之举,格洛尔必须得施予惩罚,不能让克莱门特那么放纵下去。例如说某种政治考量,克莱门特的权力太大,能力太强,如果皇权束缚不住他,那他对帝国来说就太过危险。又例如说……格洛尔看了一眼克莱门特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唇,安静地收回了目光。为了保证克莱门特不会再有机会像那晚一样通过窗户偷溜进来,格洛尔直接回收了他在王宫的所有权限。他坐在病**,前脚躲着艾萨克的喂药,后脚一道命令就将人打出了王宫。与此同时,他将里斯蒙德喊到了身边,让他临时充当几天自己的护卫。里斯蒙德当然对此没有意见,只是难免想要追究克莱门特上将的问题,格洛尔费了点功夫才将他暂时按捺下来。生活上的事情则由生活副官全面接手,但是副官不适合陪同身侧处理公务,好在欧斯特侯爵恰好在这时回到了国内,格洛尔一番思考之后,便把他也叫进了王宫。侯爵对此求而不得,当即推了所有能推的邀约,收拾东西赶到陛下身边。他同样对克莱门特会被调出王宫的原因感到好奇,只是他的权力比起里斯蒙德参谋长而言要有限得多,格洛尔非常轻易地就能将他的问题统统打回。三天的时间就这样眨眼即过。格洛尔签署完一份合约,陪守在侧的侯爵将一叠文件整理收齐,走到门口将它们交给了秘书处。欧斯特侯爵走回到陛下身边,见他好像有起身的意思,立马伸手扶了一下。格洛尔却把他的手推开:“我自己可以,欧斯特。”格洛尔陛下站起身,慢悠悠地拍了拍衣角,理了理衣领。然后展示般地向欧斯特扬起脑袋,白皙的颈部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他自己却毫无所知,只是微笑地拉了拉衣领,问:“你看,是不是很整齐?”陛下一如既往地平和且温柔,一举一动间带着的帝王贵气与礼仪教养,都是许多年沉淀出的习惯。欧斯特的心脏砰砰直跳,他不敢多看,逃避般地避开了目光。“是的,陛下。非常完美。”年轻的侯爵陪侍在陛下身侧,双眼弯弯地笑道,“说起来之前去切尔巴哈国的时候,他们的元首一直在跟我夸赞您呢。”“噢,你说那位……老先生,”考虑到格洛尔陛下刚满十八的年龄,别国四五十的年轻领导人也确实当得起这一句“老先生”。这位真正年轻的小皇帝一指旁边的外套,示意欧斯特帮他拿过来,同时说道,“希望他在夸我的时候没有在推销他的儿子。”“您猜中了。不过这毕竟不太合适,当时我就帮您回拒他了,还望您不要怪我逾越,陛下。”欧斯特语气温和,态度恭敬地为陛下披上了外套。“当然不会怪你,欧斯特。这种问题请全部帮我拒绝掉,也不要让他的儿子有任何联系我的机会。”格洛尔在侯爵帮助下穿上了衣服。欧斯特的手指与他的颈部轻轻擦过,有些凉,只比他自己的手要暖和一点。格洛尔忽然回忆起某只过于暖和的手掌,虽然带着些微的粗糙,但是那样温热的温度覆盖在皮肤上的时候,感觉真的十分舒服。他习惯性地伸了个手,想看看能不能捞到一颗从艾萨克那里摸出来的糖果。但手伸到一半,格洛尔一怔,又悄悄地将它收了回去。是的,欧斯特并不会为他捞糖果,也不会在饭桌上给他讲故事——他倒是有尝试要求过,可聊到最后话题不知怎么的就会拐到公务上去。格洛尔出神一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衣角。说起来克莱门特确实遵守了他的命令。说好三天内不要出现在他的眼前,克莱门特真的就完完全全消失了三天。要不是天使之眼每天都会向他报告一下上将的行踪,格洛尔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趁着机会跑回西部去了。“怎么了,陛下?”欧斯特注意到了他的走神。格洛尔回过神来,对他笑了一下:“没事,欧斯特,走吧。今天中午里斯蒙德要一起吗?”侯爵陪他向外走去:“参谋长说今天中午有些事情,刚才已经提前离开了。”“哦?什么事情?”格洛尔好奇地问。欧斯特侯爵的声音顿了顿:“……听说是城防军那边有什么活动。”“什么活动?”格洛尔又问。“我也不太清楚,”欧斯特模糊不清地说。随即,他的声音又柔和下来,颇为英俊的脸庞上对着陛下露出了一抹笑容,说,“参谋长下午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我先陪您去用餐吧,陛下,您今天上午胃口不好吃得少,再不吃就该饿了。”“我才不会饿呢,欧斯特。”格洛尔瞥他一眼,自然看出了欧斯特向他隐瞒了什么事情。没有帝王会喜欢下属向他们隐瞒,格洛尔也无法例外。他温和地笑了一下,说:“走吧,我们去吃饭。你找个人帮我去问一下吧,欧斯特,我很好奇他们的‘活动’。”侯爵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完全被戳破了。他一想到里斯蒙德离开之前对他说的那场“活动”,双手就不由得紧攥起来。可他知道,自己要是再找借口,陛下就不会再给他留情面了。欧斯特苦笑着低叹一声,恭敬地低下头应道:“好的,陛下。”不过午餐过后,格洛尔刚从欧斯特的手中拿过活动报告,没看两眼,就注意到了王宫之外,巨大的操练广场上远远地传来了热闹的呐喊声。原本向着书房走去的脚步一顿,转而走到了窗户面前。视线透过印花的窗户,只见原野灰与浅褐色各占了一半的场地,色块看上去倒是方方正正的,但是气氛倒是热烈得不行。在他们中央的一块区域里,左右两方也分别站着不少的人,但最为夺目的,还是从场地中央如同八方散开的浅紫色晶骨。格洛尔的眉毛一挑,低头看了眼手上刚刚拿到的活动报告——哦,由帝国十级纵能师克莱门特上将亲自陪练城防军与王宫禁卫军,并对他们的最新训练成果进行亲身教导。城防军的驻地距离王宫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参与活动的城防军精锐们直接被集体拉到了王宫——毕竟只要陛下身处王宫,王宫禁卫军就不能离开奈林克姆宫。规定在上,即使城防军的人数比起禁卫军多上不少,也必须遵守。格洛尔盯着场地中央,身侧像是雪花纹路一样错综复杂地散开了无数晶骨分支的男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是那名男人挺拔地站立在人群中间,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强大自信与气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够传到他的身边。不过格洛尔也不需要看清对方的脸。那身军绿色的过膝大衣,他再熟悉不过了。恍然间,格洛尔忽然想起了在浴室的那天晚上。现在回想起来,脖子竟然还有些烧。格洛尔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在这个地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他转头叫上欧斯特:“走,跟我去四楼。”四楼有个眺观台,视野非常宽阔,正好就在操练广场的正前上方。刚一来到眺观台,格洛尔就听到操练场上身着原野灰的禁卫军与身着浅褐色制服的城防军们各自为着己方队友呐喊助威的声音。上将作为“考官”,站在中央对着左右双方发动同样的攻击,能够抵抗住更长时间的一方便为获胜。格洛尔来的时候,恰好是一局比赛分出胜负的时间点。“考官”漫不经心的语调丝毫没有压低音量,即使眺观台位于四楼的高度,依旧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方阵太僵硬……这要放到边境战场上……”嘲讽而毒辣,直接得很。没给他们留一点面子。这时,底下的人忽然陆续发现了格洛尔的存在。躁动、骚乱、热闹的欢呼。“陛下日安!”“陛下来看我们的训练啦!”“陛下万岁!”原本无情嘲讽着两支队伍的上将也骤然消声,猛地抬起头来。里斯蒙德参谋长原本也在活动区内,发现格洛尔之后,连忙张开晶翅飞了上来。“陛下,您怎么来了?”里斯蒙德快步走到了格洛尔身边。“好奇,就来看看。让他们别注意我,继续比赛。”格洛尔说。里斯蒙德立马照办。比赛继续进行,陛下的出现无意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激励,双方的斗志明显提升,争着想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惜他们的对手不止有对方。作为裁判和考官的镇西军上将,也在这一轮的比赛里毫不留情地加大了力度。以至于这轮比赛结束得比起上一把要早得多。一轮比赛结束,便又到了考官的点评时间。恰在这时,里斯蒙德也已经让人在活动场地边上安了采音器,而另一个微型音响一般的物品则直接被里斯蒙德那在手中。操练场上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从它之中传了出来,声音不算大,但足够眺观台上的几人听清。格洛尔的手肘搭在栏杆上,看着下方的男人与刚刚的嚣张态度截然相反,十分礼貌而克制地做着点评,甚至话语间连着出现了几个“不错”的评价,要是格洛尔没有听到之前那回嘲讽,或许还真会觉得这位上将风度翩翩。面对上将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变,一名在前一轮挨了骂城防军精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陛下又不一定会听到,有必要吗。”他在嘟囔出这句话时,大概不知道这句话里提到的两个人都会听到这一句话。克莱门特直接就将目光投向了他。上将磁性而沉稳的声音轻笑着从音响里传出,像是直接说在格洛尔的耳边一样。“当然有,不信你看,陛下笑了。”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投向了年轻的帝王。就连格洛尔都忍不住一怔,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啊,好像真的在笑。作者有话要说:给宝贝们一个元旦快乐大亲亲o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