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尔同样继续当着他的三十七世帝王陛下。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差异, 平稳得如同一潭死水。每天早上睁开眼,他所要面对的东西早就能在十天之前就已经全部确定下来。醒来,工作,休息, 工作, 然后又一个轮回。王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瓦砖, 他都几乎能够闭着眼睛描摹出来。他不是没有尝试着向塞利安问过,能不能像克莱门特带他出去玩那样,也偶尔带他出门换一口气。塞利安便从艾萨克那里拿了一份报告, 上面记录着格洛尔在那三个月里, 生病频率和严重程度与过往正常数值的对比。然后两人就默契地再没提过这件事情。安静地待在王宫里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已经跟随克莱门特见识过墙外的世界、久违地感受过生活令人期待一面的格洛尔来说。但是他除了接受,也没有办法去做其他的选择。他总不能告诉塞利安, 如果能够带他出门, 那他并不在意多生几次病。因为塞利安不可能接受。他也不想去联系克莱门特,让他真如他之前所说那样,不顾休息地两头往返于西部和帝都。他不想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他见不得雄鹰的翅膀为他而收,见不得雨燕为他落至地面。当然,最为关键也最开不了口的原因, 是他拥有一个很重要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 所有人都会变成他的阻碍。塞利安是,克莱门特也会是。或许克莱门特有着帮他的可能, 但谁知道呢……他只拥有一次机会,他不想赌。所以他只能接受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事物。醒来, 工作, 建设帝国, 这就是他的每一天。就在这样的平淡生活下, 十九岁生日与寒冬一同到来。“生日”,对于他而言最为痛苦的一个日子。因为每一年的生日,都会意味着一场大病。他的身体也就是在一年年的生日之下,清晰明了地走到了现在的状态。生日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重组,血脉会肆意地毁坏他的身躯,再由艾萨克和其他医生尽可能地将他抢救回来。救,是救回来了。但是他的身体,也会离深渊更进一步。他的生日是十月八日。十月,帝都冬天开始的日子。帝都的冬天很长,从十月份到次年二月,每一天对于格洛尔来说都是都是一种被迫抗争的折磨。但这种折磨往往从九月份就会开始了。九月,深秋,也恰好是他生日之前的一个月。身体的“打碎”过程,一般从这个时候就会开始出现。而今年也不例外。从九月到十月,他的身体就像预料中的那样,忽然地向下垮了一大截。卧病在床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面对的除了雪白的墙壁,就是各种各样几乎能够将他淹没的文件文书。帝国每天都在变得更加美好,即使落在他眼前的,永远只有一个个上升的数值。他的情况则在日益变糟。以前的他尚且能够坚持着每天到书房工作,该他出现的会面、谈话,他也尽力地都会出现。然而在这段时间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一个奢望。甚至就连什么时候能够下床都不一定。格洛尔觉得,他的翅膀都快被他躺着压得没知觉了。每年一年的大病都会比以往更加严重,今年的大病同样如此。或许因为这是整五岁数的前一年吧,就像四岁、九岁、十四岁的时候一样,身体都会恶化得比较严重。格洛尔有点想向塞利安开个玩笑,跟他说说不定二十五预测真的错了,他可能连今年生日都熬不过去。但是他张口,没有力气说出话。最终出口的只有几声干涩的闷咳。格洛尔想想算了,还是不要吓塞利安了。卧病生活中倒也不是没有有趣的东西可以给他的生活增添几分色彩。例如说那远在米斯塔拉的克莱门特。上将除了最开始那两个月——或许是还在同他生气,或许是有其他原因——以外,每隔三四天的时间,就会通过天使之眼的特殊通道给他寄来一封信。上面记载着他在米斯特拉的有趣见闻,书写着西部大地上人民与军队的欢歌和艰辛。偶尔的偶尔,克莱门特也会忍不住地向他诉说一些心情,问他的近况,问他的身体,问他生活开不开心,问他有哪里想去逛的。信件上常常也附着充满米斯塔拉自然气息的一些小玩意儿,例如说封存的落叶、雪花,也会附着一些其他小东西,例如说人们的赞美、军队的拉歌、装甲的内摄、节日的照片。照片、录音石,这些在现代科技发展至今已经很少日常使用的东西,都有可能在他的信件中出现。这一封封来自帝国西部的信件,是他在这几个月里真正能够欢笑出声的东西。他十分珍惜地珍藏了每一份来信,并让塞利安帮他将礼物都放在床头,让它们陪着自己一起入眠。塞利安又一次帮他摆好了所有的礼物。然后弯下腰,金丝单片眼镜之后的琥珀色眼睛满是忧愁地望着他,又一次地问道:“您要回吗?”格洛尔知道自己不该回信。一封信都不应该回。“不,不回。”他轻声说。在这样昏昏沉沉难以清醒的日子里,梦境里的人陪伴着他的时间,反而要比现实中的人更长一些。例如说塞利安。梦里的塞利安比起现实里的要脆弱多了,格洛尔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他或许不是那么礼貌,但他实在找不出一个更加准确的词来进行形容。别的不说,光是他在梦里偶尔能够行动的时候咳上两声,塞利安都会露出一种……让他看了非常难受且自责的神情。格洛尔想,难怪在他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时候,科尼利厄斯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被抢了父亲的委屈样子,还好后来他们一起玩了几年,这才总算消了隔阂。又例如说里斯蒙德。里斯蒙德作为总参谋部参谋长,同时也是他非常器重的一位下属,平时和他的工作往来是特别多的。所以为了尽可能少地耽误工作,在他生病期间里斯蒙德一般都会直接带着需要汇报和问询的工作来到他的房间里。这样的习惯理所当然地带到了梦里。毕竟这是预言梦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他不主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么他现在所梦到的一切就将会是未来他要经历的一切。里斯蒙德相比起塞利安来说会稳重一些,但格洛尔看他每次汇报完工作离开房间之前注视自己的眼神,总觉得万一自己出了事估计他也得跟着塞利安一样哭天抢地。明明都是这么大人了。格洛尔对此很是烦恼,尤其是在连着做了几个月预言梦之后,他一闭眼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他们两人满眼欲语还休的悲伤目光。还有一个人他也偶尔能够见到。——未来的三十八世,也就是他的后继者。这种时候反而是他梦得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从现实上来讲,他永远不可能与三十八世相见,毕竟三十八世诞生的条件,就是他的死亡。所以每当他预言到这个部分的时候,他在梦里都是没有实体的。或者说,他是以一种像在普通梦境里一样的“灵魂”形态存在着的。再换句话说,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是完全“自由”的。“你看起来很开心?”在他的面前是一位同样长有翅膀的少年。对方的金发比他更深一些,也留得更长一些,被随意地扎成了一个小揪揪扔在脑后。“毕竟我梦里梦外加起来都快有半年时间没下过床了。”格洛尔对他笑。“唔,那确实是件令人难受的事情,”三十八世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包草莓糖,丢了一颗给格洛尔,“给你。”这会儿格洛尔的身体轻松得很,随手一接就接住了糖。他轻松地剥开了糖纸,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真正做成时,他的眉眼都不自觉地弯成了月牙。三十八世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撑着脑袋侧看着他。“这么好吃?”他不解地问。“你不懂,三十八世,塞利安平时从来不让我多吃糖的,”格洛尔笑眯眯地说,“不过你竟然也喜欢草莓味的呀。”后继者笑了笑:“不,我不爱吃糖。”格洛尔挑眉:“那你怎么会在卧室里放这包糖?”“因为这包糖是在我出生之前就一直放在这里的,”少年温声对他说道,“我不爱吃,就一直放到了现在,没想到倒是重新落回了你的手里。”格洛尔怔了一下:“噢。”他的柜子里才没有这包糖呢,塞利安不可能允许的——不然不出两天,整包糖估计就要只剩下纸壳子了。所以这包糖是哪来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他想。口中草莓糖的甜味化开了这几个月时间里不停喝药带来的苦涩,即使这只是一场梦,格洛尔觉得也非常满意了。三十八世看他的样子,又笑了笑。“你在世时的那些收藏——我是说原本放在那里的大展柜,”他指了指卧室原本立着大展柜,现在却已经空空****的一角,“还有一大摞信件,塞利安都帮你封存起来了。”“信件……”格洛尔的神情忽然出现一阵恍惚,“是克莱门特寄给我的信吗?”“是吧,”三十八世说,“你要去看一眼吗?”“……不用。我已经全都看过了。”格洛尔缓缓敛下了笑意。像是现实入侵了梦境一般,他看着三十八世所坐着的位置——那是他每天早上用餐时最喜欢坐的地方,忽然间有些恍惚。说起来,克莱门特平时就是站在那把椅子后边帮他梳头的。而他们每天夜晚偷跑出王宫时,也是从那扇窗子跳窗而出。就连克莱门特离开之前为他照的那一张相片,都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三十八世看着他的神情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少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一只手。“要过去坐坐吗?”格洛尔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动。“不用啦,你坐吧,那儿早上的阳光非常好,你可以试试坐在那里吃早餐。”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我接任的第二年。”少年说。“一切还顺利吗?”格洛尔问。三十八世犹豫了一下,诚实地说:“不太顺利,前些年攒下来的问题有点多。”“抱歉,因为那个时候很多事情我已经做不了了。”格洛尔敛下眼。两名带有翅膀的少年在晨光之下相对而立,气氛一时间宛若静止。终于,浅金发少年打破了沉默。他浅浅微笑着,如同天空一般湛蓝而干净的眸子里带着小小的希冀,却又十分平静地轻声说:“要不……你早点来吧。”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