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却觉得, 梦境就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上。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可怕画面?——金发的天使随风飘散在空中,躯体与翅膀消解为泥。帝国迎来新皇,而他们留下的只剩一座空坟。光是稍一回想,他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滚刀子, 痛得不行。可是, 明明塞利安伯爵一直守在陛下身边, 陛下怎么会忽然失踪?!克莱门特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整整齐齐的展柜上,整整齐齐的床铺,看上去和平时完全一样, 不像是发生过意外的样子。他紧紧地盯着空**的床铺, 心脏就像是被一双大手牢牢攥住了一样,使他几乎窒息。“……我去找他。”他忽然嘶哑地开了口:“我要去找他。如果帝都找不到, 那我就到外面去找。他一定还在某一个角落等着我……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找到他!”“嘭!”克莱门特一下撞倒了身边的天使之眼, 跌跌撞撞地从窗户冲了出去。晶翅瞬间张大,如同丢失了重要财宝而陷入发狂的恶龙一般,急速盘旋飞掠在帝都空中。“伯爵,需不需要……”卧室内,一名天使之眼犹豫地开口。话没说完,就被伯爵打断了。他侧过身, 看向被自己藏在身后的几封信件, 哑声说:“不需要,让他出去找吧。继续你们的工作, 不要放过任何陛下留下的痕迹!”*帝国总参谋部,作战中心。数十名工作人员来来往往, 忙碌的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脆。各个显示大屏都已开启, 上面分隔呈现着数不清数量的子屏。“通知各地, 今天晚上所有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 有牌的没牌的一个都不能放过!”“统计十一点至今所有从帝都以及邻近八城出发的交通方式,通知他们即刻对所有人员进行虹膜核验,如有身份异常立刻上报!”“参谋长,米斯塔拉各地已经完成部署,所有城镇都已进入严控状态。镇西军的态度非常配合,已经派主力军队增援沿海城市。”“报告!帝都范围内,从昨晚十一点开始的所有区域监控都已检查完毕,没有发现陛下踪迹。周边八城中也已有三城完成监控检查,没有发现异常。”“没有异常、没有异常,难道你想跟我说陛下是直接闪现消失的吗?!”里斯蒙德怒火中烧,一把夺过下属手中的报告。他只用了三秒钟的时间快速浏览,随后就将它揉成纸团,“啪”地扔在地上:“重新查!仔细排查所有与陛下身形相仿的男性人员,一个也不许放过。还有,第三特殊部队的人呢?现在到王宫了吗?”“报告参谋长,第三特殊部队已经到达并完成了第一轮晶能痕迹搜集,暂时……暂时没有异常。”报告者深深低头。里斯蒙德刚想骂出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话重新咽了回去。他双手紧握,一拳重重地砸在墙壁上。沉默半晌,他继续问:“王宫其他方面呢?”“都没有消息,参谋长。”“陛下的留言还没拿过来?”报告者苦笑一声:“伯爵说,在寻找到陛下踪迹前,不会让任何人看到陛下的留言。不过伯爵也说了,陛下的留言中没有多少对于寻找陛下踪迹有用的线索。唯一信息只有……”说到这个,报告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犹豫。“说!”里斯蒙德低喝。天使之眼的报告者上前一步,在他耳边干涩地悄声报告:“陛下……陛下是自己离开的。”“……自己离开?他竟然是这样说的?!”里斯蒙德荒谬地气笑出声。“是的,并且王宫方面对‘继承池’实施了实时监控……”“啪!”里斯蒙德重重地拍上桌子,桌面上当即出现了无数裂痕。一股劲风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房间内工作着的工作人员们都被惊得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继、承、池?!”里斯蒙德一字一顿,“是塞利安的命令?”在诺伦兹卡,新王诞生,会意味着旧王落幕。所以当帝王遭遇危险,或情况不明的时候,通常会通过监控继承池的方式来确认陛下安危。旧王一旦出事,同一时间继承池就会产生异象,新王的诞生“流程”也将开启,他们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能迎来新王的诞生。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命令。但就像是家人刚进医院,结果还没出来,就开始询问起寿衣棺材的价格一样。寓意,很不好。陛下这只是暂时失踪……塞利安想做什么?!里斯蒙德不再发一言,面色恐怖地冲进了办公室。当塞利安接到里斯蒙德的通话请求时,一名天使之眼正在他的面前对他进行着汇报。“王宫各处的指纹、脚印和晶能波动已经收集完毕,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陛下离开之前对自己的所有痕迹进行了清除。我们对陛下可能的离开路线做了猜测,并仔细探查了其中可能性最高的九条路线,也没有发现异常……”塞利安抬手打断了他的报告,接起通话。通话刚一接通,对面就传来了参谋长恐怖的怒吼声;“塞利安,你是什么意思?!陛下他才刚刚失踪,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诅咒他!”“而且,‘自己离开’?他可是陛下!”“陛下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他有多爱帝国,他有多么负责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不可能做出抛下我们的这种事情!”塞利安摘下了单边眼镜,捂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说完了吗?”“这不是诅咒,里斯蒙德,这只是……一个确保的方案。至于第二个问题,陛下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免除了今晚所有值班人员的责任。”“免除责任……”仪板对面沉默了会儿,“陛下的留言还说什么了什么?……把那几封信给我!”“现在不能给你看。”“我不理解,塞利安伯爵。陛下信任我,你也该信任我!难道你认为我会对陛下……”“我也没给克莱门特看。”愤怒声忽的销声匿迹,对方只剩下粗喘声,等待着他的解释。塞利安捏紧了手中的信件。这几封信,被陛下放在书桌表面,他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上面没有写收件人,看上去是公共信件。打开后也确实如此,信内没有任何一句私人的话语。可正因为这样,他在看过一遍之后,没有胆量将它重新翻开,也没有胆量将他交给其他人看。因为在这三封信件里,一封,是对自我选择的解释,上面精确计算了这一选择会对帝国利益带来多少好处。这封,是对他们这些亲近之人的解释。一封,是对国民的交代,甚至不需要改它一词一句,就可以直接对外发出。这封,是写给整个帝国的解释。最后一封,是对未来交接期内帝国公务的安排。“交接期”……新旧任陛下的交接期,这是好听的说法。直白点说,这是对他后事的安排。后、事。当他看到这封信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里斯蒙德对他吼的一样,他将陛下亲手养大,他当然知道陛下是一名多么尽责的君王!这样的陛下怎么可能……可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第一封信件上时。他惊悚地发现,自己明白了。陛下的措辞、逻辑,都很清晰。一如在平时处理公务时那样,有着很强的说服性。而这种说服性,就连他也难以抵挡。“愿我们的诺伦兹卡帝国长盛不衰。”——他该怎样反驳陛下的这句话呢?“因为,我不能让你们被陛下说服。怕是只有可能性,也不可以。”塞利安说这句话没头没尾,里斯蒙德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说服,陛下想说服我们什么?”“别问了,继续找吧……等找到他,我再告诉你。”“等等,你……”里斯蒙德听着仪板中一阵忙音,气得砸了仪板,“诺夫,这里暂时交给你负责,我去一趟王宫!”*克莱门特的面前,摊着一张格外详细的帝国地图。上面潦草地划着圈圈叉叉,不少地点的旁边还被注上了详尽的说明。“罗萨大平原……很有可能,现在天还没亮,能看到星星,他会喜欢这里,”他低声喃喃着,一边画上圈,打上星号,“摩尔北,陛下上次提到过……科萨山脉,提到过,但是陛下要怎么上去,不可能……南边的秋卡尔水乡,陛下提过……”他喃喃的语速越来越快,手上勾画的速度和力道也越来越大。“萨瓦迪亚……还有东部城市……”他的笔划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哗啦——!”忽然一笔下去,笔尖勾破地图,划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一盆冷水,忽然倒在了他的头上。克莱门特急促地喘着气,五指紧紧握住钢笔。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地图上圈出的城市,足足有几十个。这些,都是陛下有可能选择的地方。“陛下,是自己离开的。”塞利安这样告诉他。在他听到这句话的当场,他就拿出了地图。陛下之前总说,想要出来看看。离开帝都,到外面去。甚至还写过一张长长的心愿单子,上面写满了他想要去的地方。那张单子上,很多地点都位于帝都城内,位于他步程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没能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走完所有的地方。后来,更是没有那么多机会。所以他想,陛下会不会……只是想去看看,他没机会去到的地方?“嗡——”仪板震动,克莱门特僵硬地放下笔,拿出仪板看了一眼。是塞利安。滴。接通通话。“艾萨克刚才说,他手上的特效药少了三颗。”塞利安没有废话,直接进入了主题。克莱门特握紧仪板,借着月光盯着面前的地图:“一颗药能持续多长时间?”“最多四个小时。”“那就是十二个小时。”克莱门特哑声说,“最多,十二个小时。我们要在这个时间内,找到他。”“我以为,你会觉得这是好事。十二个小时后,陛下就没有办法再跑了。”“他是陛下,”克莱门特深吸一口气,“他……不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十二个小时,是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也是他留给我们的时间。”“我们不能让他有把握……在这件事上。”“克莱门特上将,你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不会允许陛下的任性吧?”“……”克莱门特张了张嘴。半晌,他自嘲一笑,将自己的右手抬到面前。“这重要吗?”他说,“陛下这次……根本没有给我们选择的机会,伯爵。”陛下的任性啊。克莱门特想,他当然清楚。他清楚得不得了。他拿着地图,缓缓起身。脚下的树叶在他的动作下,响起沙沙声。一只飞鸟被惊动,在月光下盘旋一圈后展翅高飞,消失在了云月间。克莱门特挂掉电话,右手却还停在面前。指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缠绕上浅蓝色的晶能丝线。今夜降了温,有些凉意。如果冷了,如果累了,陛下会有哪怕一刻想起他吗?只要陛下能够再碰一下它……他就能够找到他。可是,会吗,陛下?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