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门特胸前的衣服被完全打湿, 瘦弱的少年缩在怀里微微颤抖,蜷缩着的翅膀也抖个不停。他所有的责备与怒气早在亲眼见到陛下坠落的那一瞬间消散殆尽。他全身紧绷,侧颈青筋毕现,呼吸的急促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赶路所带来的影响。一声轻叹。男人将他紧紧搂住, 抱着他侧过身, 落唇于他的额头。“别怕, 陛下。我在这呢。”“别怕。”他哑声说。克莱门特望向天上。高耸的悬崖在视野中一下看不清楚,毕竟那是千米的高空。如果他再晚半分钟。如果他没赶来。那会发生什么?他不愿意去想。可显而易见的结果,使得他的手到现在都还在颤抖。风渐渐地停了。有鸟儿从树间扑棱而出, 孤身盘旋于天地之间, 没有其他的鸟儿回应它的鸣叫。少年依旧在低低呜咽着。这份呜咽显得那样伤心,那样无力, 让克莱门特根本提不起心疼之外的任何想法。“别哭, 陛下。我在这了。”上将用鼻尖蹭了一下格洛尔的额头,哄道:“我们回去,好不好?”“不,克莱门特,我不能回去……”格洛尔埋回了胸口,五指在衣襟上曲起, 却聚集不起任何力量。他的肩膀一直在颤, 声音也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我该走的, 克莱门特。我不应该再占在这个位置上,这对帝国……”他的嘴被猛地捂住, “呜”地无法再出一声。帝国上将翻身撑起, 手肘抵在他的耳边, 幽绿色的眼眸中翻涌着一股陌生的冷冽。“格·洛·尔·陛·下。”男人的声音低沉, 具有极度压制力的完美身躯也在话语间向下压,滚烫而急促的呼吸打在脸颊上。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一种态度向陛下说过话——带着一种确凿的狠意,冰冷残酷,不容置喙,不带任何回旋的余地。“我并不在意帝国会怎样。”“我从米斯塔拉到帝都,再从帝都来到弗瑞利卡,来到这里,救下你,并不是为了救一位君王。我想把你带回去,也不是为了让帝国找回它的君主。我只是想救你,陛下……或者,格洛尔。”陛下被压制在地上,这样陌生的态度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泛红的眼眶微微睁大。“可是,克莱门特,这是我的责任,我会在意。如果我的身体一直这样……不,比这还差,很快了……那五年时间可能造成的影响,光是军事和财政方面就……”陛下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绝望的混乱。每多说一句,在他身上的男人脸色就更沉一分。“够了!”上将忍无可忍,低喝着打断了他的话语:“这不是数学题,不是数字筹码加减就能算出来的事情!你不想死,陛下,不然你不会为了给那个小孩买面包而刷卡暴露位置,更不会戴着我给你的项链!——你不想死!你懂吗!”陛下的声音根本压不过他,他本就已经十分虚弱,经历了坠落与哭泣,巨大的情绪消耗更是让他现在连呼吸都吃力。“不,克莱门特,你不明白,我的位置根本不能考虑个人的……”微弱的声音刚刚出口,立刻就被男人顶了回去。“——那就是筹码不够!”“行,你想算帝国利益,我陪你算!”上将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地面,咬牙切齿,“我说了,陛下,我一点都不在意帝国会怎么样,我并不是在为帝国工作,我是在为你工作!如果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你,管他是什么三十八世三十九世都别想使唤我!要是你再敢为了给三十八世让位从那里跳下来,那我不光自己要走,我还要带着塞利安伯爵和里斯蒙德参谋长一起离开王宫、离开帝都!”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的尾音被吞进肚中。安静半晌,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话语也重新带上了敬称:“……您看,现在的筹码够了吗,陛下?”陛下睁大眼睛:“你……是在威胁我!”少年的眼尾泛红,还带着尚未彻底干涸的泪痕。克莱门特屏住呼吸,低下头,舌尖沿着眼尾轻轻划过。“嗯,是在威胁您。现在您的眼里只剩帝国,我只剩这一条威胁的筹码了,陛下。”他压在陛下的耳边,哑声说:“您要是活着,想要收我兵权、扣我工资、压榨我,怎样都行。可您要是不在了——您也就,管不了我了。”闷沉的轰轰声从空中传来,是飞舰在快速接近。陛下忽然难受地偏过头,用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克莱门特连忙将他扶起来,陛下将头无力地抵在了他的肩上,一大块血团半咳半呕地吐了出来。“陛下!”克莱门特面色大变,立马向空中的飞舰群发了一条紧急信号,然后将陛下的外衣拢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陛下的额头上沁满了冷汗,在他的怀里蜷成一团。“克莱门特……”陛下喘得又浅又急,声音无力而委屈,断断续续的,“我、我没力气和你辩,你……你不要趁机欺负我,呜。”陛下看起来委屈得想要落泪,可泪还没来得及掉,他的面色一白,更加难受地咳了起来。“咳、咳咳……呼啊……咳……”咳出的鲜血溅到上将胸前,陛下的咳嗽声越来越微弱,呼吸却愈加急促。克莱门特的手臂瞬间绷紧,双眼通红。“别说话,我们现在就回去!等你好了想怎么怪我都可以!……来得及的,来得及的,相信我!”格洛尔的意识迷迷糊糊,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也像是亮堂的房间被逐个关了灯,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塞利安慌张的喊声在耳边响起,接着是克莱门特急促的高喝声。视野渐渐黑去,听觉也逐渐远去。在他意识的最后,是自由的清风在树木与山谷间舞蹈的声音。*帝都的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正午时分,一批黑压压的纯黑色飞行器进入帝都。它们的机身上沉默地烙印着帝国的双翅国徽,其中一半停留在帝都上空,四散围绕着,而另外一半则护卫着一架最为特殊、体积也更大的飞行器进入了王宫。随着飞行器在人们的视野内消失,帝都的警戒状态终于解除,长达十二个小时的紧张气氛重新归于常态。然而对于王宫而言,他们的忙碌才刚刚开始。陛下的病房被设置在了王宫内——这是早就有的一间特殊医疗病房,用于陛下每年的生日时期。陛下可能需要的医疗仪器、设备,也在半个多月前就都安排进了房间。这份忙碌,没人知道要持续多久。不过,就在陛下昏迷时间长达半个月之后,王宫内出现了一起内容与之前都不相同的争论。“你们明明预测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那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如果不是我今天恰好翻到五年前的实验记录,你们还打算将它藏到什么时候?!”男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发出闷沉的一声“嘭”,坐在长桌另一侧的白大褂吓得拿双臂压住了光脑,这才没让它从桌上跳起来。似能吞人的目光锋利地扫过整个房间,负责劝说的研究者和医生们无一例外地撇开了眼。这样的态度让上将冷笑一声:“用纵能师作为中介容器为陛下进行血液净化,既然它从理论上是可行的,那为什么不能让我来尝试当这个容器!”一名白大褂苦笑:“上将,这个方案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证实是失败的,没有人接受得起陛下的血液,而且这个实验对于‘容器’的风险太大,我们……”“那你们用十级纵能师试过了?”克莱门特冷声打断,“十级纵能师的体质和常人根本不同。我可以尝试!”“叩叩。”清晰而用力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了讨论室的对话。讨论室内片刻安静,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门口。是塞利安伯爵。清瘦的中年人看上去精神很差,头上的白发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他向克莱门特招了招手。克莱门特发现了他的脸色不好,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门外。反手关上讨论室的门,克莱门特低声问:“陛下有动静了?”“两个坏消息。”伯爵沉声说:“第一个消息,陛下昏迷两周的事情被图林联邦察觉到了,他们很快会想办法试探。这件事情短期内不会引起什么问题,可时间一长就麻烦了。”“第二个消息……”他顿了顿,撇开眼睛,“就在刚才,陛下在昏迷中忽然做出动作,像是想要拔掉氧气管……”克莱门特面色一白,转身就打算往病房里去。塞利安预料到了这一点,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抓住。“放开,让我去看看他!”上将低吼。“听我说完,克莱门特。陛下的动作很快就被发现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伯爵五指紧纂,语速飞快地说,“可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你和陛下的谈话可能没有成功——”“所以我们要在他醒前找到一个至少能够看到希望的治疗方法,”克莱门特接过话,凝视着他,“重启容器方案,让我试试。”“我也想让你尝试,克莱门特。但事实上,我已经试过了,在它五年前刚被提出来的时候……天羽血液对于人类的伤害性太强,就算是十级纵能师也难以抵御它的影响。所以即使是你上,结果很可能也和我一样。而且,就算你真的能够承受住陛下的血液……”“会怎样?”塞利安一字一句地说:“那么你要承担的风险,很有可能让你丧命。”克莱门特沉默了下,同样一字一顿地回答了他。“我不在乎。让我去试。”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