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 格洛尔睁开了眼睛。破旧的老街映入眼中,墙壁上画满陈年涂鸦,还有许多没撕干净的张贴广告。店铺一眼看去,里面卖的东西都是十多年前的款式。脚下踩着的土地开裂, 泛着不规则的暗红, 隐隐的还有些难闻的气味。是梦。格洛尔一眼就判断了出来。他做梦时向来是很清醒的。天上, 还下着雨。格洛尔仰起头,塞利安正打着伞,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陛下, ”年轻的伯爵眺望四周, 说,“这克里斯小镇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我们去下个地点吧。”看来这里是十多年前的克里斯小镇, 是他第一次来时的记忆。那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会在这里遇到……远远地有嘈杂声邻近,格洛尔心念一动,偏头喊了一声:“塞利安。”年轻伯爵点点头,一只手心伸出红色的晶骨,眨眼间“嗖”地窜进了嘈杂声传来的巷子里。“解决了, 陛下, ”年轻时的塞利安很干脆,“有个小孩在被追杀, 救下了。”“小孩?”格洛尔转过身,向着巷子方向看去。巷子很暗, 只有路边一盏忽明忽暗的闪烁路灯能够给它提供一丝光亮。而在黑暗的街角里, 一名少年倒在地上, 一只手和半张脸露在外面, 其他地方都隐藏在黑暗里面。远远看去,少年的整只手臂全都是伤,鲜血不停向外涌着,奄奄一息,却坚强地保持着清醒,吃力地想从地上爬起身体。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少年颤抖地靠着墙壁,抬起了头。昏暗的路灯之下,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忽然撞入眸中。格洛尔怔怔地看着对方扶着墙站起身,拖着血痕,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来到他的面前。在距离五步路的地方跌倒在地,咬着牙用手臂继续向前挪着,爬到了他的脚边。然后,一手抓住了他的裤腿。大口喘息着,简简单单十几米的路程,却像用尽了他全身的余力。深绿色的眼睛有点凶,很明亮。像是一只狠厉的小狼。不过是一只小小就学会了隐藏利爪的狼。小狼伤势很重,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紧紧地,让人根本无法摆脱。他喘着气,声音沙哑而稚嫩,每说一个字都非常艰难。“请给……我一个……效忠的机会。”这句话不长,他断断续续,说了几次才将它说完。就像刚刚的那段路,不远,可他费劲全身的力气才将它跨越。这……就是小时候的克莱门特啊。格洛尔缓缓蹲下身。指尖微抖地抚摸上少年的脸庞,用指腹抹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和污泥。尚未长开的面容上,已经隐隐有了三分未来的凌厉模样。格洛尔下意识地摸向颈前,却只摸了一手空。“效忠的机会……”格洛尔低声喃喃,“原来当年你向我要的,只有这个吗?”小克莱门特艰难地喘着气,身上的伤势让他难以再有其他动作。只是那双眼中,写满了对生的渴望。如果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遇见陌生的求助少年,格洛尔当然也是会救的。帝王想要救一个人的命太过容易,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成为臣民的救世主。他不记得自己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但救下一命、再指出一条道路,大概也就止于此了吧。当时的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情分竟然能让克莱门特惦记那么多年。格洛尔抿了抿唇,当即将小克莱门特带到飞舰内,叫来随行医师为他包扎伤口。衣服掀开,手臂、背部、腰部上满是伤痕。此时的克莱门特并不是未来强壮的镇西军上将,他只是一名常年营养缺乏、受尽虐待的孩子。他的眉眼没有长大之后那么锋利,受了伤的样子更是罕见得很。格洛尔从随行医师的手上接过膏药,想要亲手帮他涂上,小克莱门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浑身紧绷。“别怕,”格洛尔温声安抚,“不会弄疼你的。”格洛尔轻轻地将药膏涂在他的背上,说:“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很喜欢。现在几岁了?”“十五岁。”小克莱门特回答完,安静了会儿,又忍不住朝格洛尔看了一眼,低声补充了一句:“您更好看。”他说得太过模糊,格洛尔没听清楚,茫然地抬起眼,问:“什么?”小克莱门特低下眼,将头埋在床铺上,看上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格洛尔涂完药膏,将手擦干净后,凑上前去,将他的脸捧着歪向自己。肌肤相触,少年整个脊背紧紧绷起,看上去非常不自然。半晌,他干涩地开口,声音很小:“我说……您不用亲自给我上药的。”“认识我?”格洛尔问。“诺伦兹卡帝国的陛下。”小克莱门特回答道。格洛尔认真凝视着他,笑了一下。他轻声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对你负责。”话音刚落,梦境便开始破碎。梦境是不稳定的,画面很快一切,他就来到了三十八世的书房里,对上继任人的惊讶目光。没等他上前打招呼,梦境就再次坍塌,很快,苍白的病房取代了一切。预知梦的到来让格洛尔一下就对梦境没了兴致。他像是泄了气一样,闭眼梦中躺在病**。现实里,他大概也像是这样在病**躺着吧。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他的生日过了吗?不知道。可他一想起昏迷前克莱门特和塞利安的样子,他就有些不敢醒来。大概会被狠狠教训一顿吧。他想。时间在梦境中缓慢流逝。现在的梦,和他以往每一次预言梦一样。针头,疼痛,麻木,半死不活地吊着。这就是梦境的全部。他有些后悔自己准备了几年的事情,却在最后关头犹豫了。这是个不负责的选择,可是坠落时的绝望感以及克莱门特接住他时的细微颤抖,都让他不太愿意在梦里细思这件事。他尝试着在梦境中伸手拔去氧气管,可惜被制止了。他无声叹息,但这样的叹息并不能被梦境听到。好在不知道过了多久,梦境就感受到了一阵撕裂。他能醒了吗?格洛尔努力地撑开一丝眼皮,入眼的是一片黑暗。医疗仪器在身边规律性地闪着绿灯,不知什么机器传来缓慢规律的“滴滴”声。他并不喜欢黑暗,这会让他非常窒息。不过,这倒是和预言梦里的黑暗对上了号。他无声自嘲地想,看来还是躲不过啊。一道身影忽然闯入病房。身影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模糊,但又有些眼熟。充满怒气的低吼声从门口传来:“为什么不给他开灯!”……灯?格洛尔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场景有一丝眼熟。下一秒,“啪”,病房中亮起了一盏柔和的小灯。快速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部和我说一遍……等等。”声音一顿,脚步声加倍急促。很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上了他。“陛下……醒了?”医疗人员们当即忙碌起来,这让病房显得嘈杂,男人当即低喝一声:“安静!”病房便重归于静。模糊的面容进入视野。“陛下?”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克莱门特怎么这个点还在这里?格洛尔很想开口,让克莱门特回去好好休息,可格洛尔尝试着张了张口,出来的,却是一声接一声虚弱无力的低咳。“别说话,”克莱门特握紧他的手,喃喃低语,“等等我,再等等我……可以找到办法的,相信我。”办法?格洛尔并没有将这个说法放在心里。毕竟,每个医生、每个人,都会不停地这样跟他说。如果说出这句话就能让他的身体变好的话,那他早就好了成百上千回了。格洛尔他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了过去。从这天开始,他开始断断续续地醒来。清醒得越少,难得的清醒就越显痛苦。好在每次醒来,身边都能见到有人陪着他。一开始常常是克莱门特,后来塞利安和里斯蒙德陪伴的频率便越来越高。再往后,他清醒的时间逐步增加,身体好像也逐渐变得轻盈了些。难道是生日过了,身体进入了恢复期?格洛尔不知道,他虽然能够偶尔清醒,却还是没有力气开口说话。终于在某一次清醒时,他又一次见到了克莱门特。“陛下。”格洛尔尽力地侧眼看去,柔和的灯光中,克莱门特与他五指相交,坐在病床边上认真凝视着他。克莱门特穿了一身长袖的日常衣服,看来至少是已经到了秋天。他与格洛尔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多大的区别,不过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怎么样,他的脸颊比起之前似乎有些瘦了,面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克莱门特笑着趴下,亲了一下他的唇角。“艾萨克他们找到方法了……再等等,睡一觉,醒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克莱门特轻缓地抚摸着他头顶的鹿角,它刚刚长出不久,摸着会带起一阵痒意。格洛尔被摸得痒,却又没有办法动起来抗争,这让他感觉难受极了。他很想问问克莱门特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又要再多久。可是克莱门特捂上他的眼睛,温热的气息凌乱地打在他的耳边,柔软的舌尖撬开齿关,浅尝辄止地无声吸吮。格洛尔恼怒地想,克莱门特果然喜欢趁他虚弱的时候欺负他。等他能动了,他一定要向克莱门特把这些旧账一一算清。迷迷糊糊中,格洛尔又一次昏睡过去。他觉得自己这次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呢?长到当他又一次能够睁开双眼的时候,见到病房中熟悉而又陌生的仪器时,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陛下醒了!”艾萨克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塞利安急促的脚步声。伯爵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格洛尔缓慢地眨了眨眼,太久没有用过嗓子让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沙哑。“日安,塞利安。”塞利安的眼眶中一下集聚满了泪水,这名刚刚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在他的面前忽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喊着“陛下”。格洛尔有些措手不及。他想要伸手去安慰一下管家,但手刚抬起来就重新垂下。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暂时还是有些难了。塞利安猜到了他的想法,哭着笑着抬起了他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头上。格洛尔安抚了一下塞利安后,目光扫过病房,里斯蒙德在门口守着,却没有发现克莱门特的身影。他沙哑地开口问:“塞利安,克莱门特不在这吗?”房间安静了片刻。艾萨克看向伯爵,就连门口的里斯蒙德都投来了注视的目光。塞利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半晌,说:“图林联邦找事,克莱门特上将需要回米斯塔拉处理些麻烦。”伯爵温和地向他说:“您这段时间可能暂时见不到上将了,不过别担心,等他处理完问题就会回来帝都找您的。不说这些,陛下,有没有感觉身体有哪里不一样?”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