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西是从警察口中得知徐静娴的事的。现场勘查表明,第一案发现场就是芭蕾舞教室。而舞蹈房的工作人员也证实,前一天晚上,徐静娴包下教室一个人练习,还跟他们打过招呼,说会留到很晚。当时江耀也在。由于徐静娴和舞蹈房老板是老朋友,因此工作人员把钥匙留给她之后,就离开了舞蹈房。监控提示,这段时间里,整座舞蹈房没有任何人出入。也就是说,从工作人员下班离开,直到第二天早上发现尸体,这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徐静娴身边只有江耀一个人。按照常理来说,患有精神疾病的江耀,是嫌疑最大的人。“不过具体情况还不好说。他身上没有血迹,鞋底也很干净。而且以他的力气和体型,应该做不出这种程度的暴力。”前来询问情况的女警察,恰好是温岭西认识的。他们当年一起参与过江耀的失踪案——就是这位女警察,亲手把江耀交到这位精神科医生手里。因此他们关系还算不错。“更多的我就不能透露了。”女警察叹了口气,收起笔记本,“好了,谢谢你的配合,我问完了。”温岭西点点头,送她出门。“他现在在哪里?”温岭西问,“我能去探望他么?”“恐怕不能。”女警叹息着摇头,“对他的调查还没结束……这个案子很怪,领导非常上心。”“理解。”温岭西点点头,“那他父亲呢?”“已经联系过了,在从国外赶回来的路上。”女警又叹了口气,“江教授也是不容易。据说在学术大会上突然接到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温岭西能够想象。送走女警后,精神卫生中心的人纷纷凑过来,问他八卦。温岭西摇头,表示没什么好说的。事情还未明了,他不想妄加议论。接下来的两天,江耀都是在刑侦大队度过的。倒不是警察审问他审问了这么久,主要是江耀家里没有直系亲属,他本身又情况特殊,因此直到江耀的父亲江一焕亲自来接人,刑侦大队才放他走。问话当然没什么结果。江耀对于那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很早就睡着了。那天,母亲突然决定,要去老朋友的舞蹈房练练。据说是为了去省队当教练做准备。江耀在旁边看着母亲跳舞。母亲身为前芭蕾舞团首席的功底还在,江耀看得目不转睛。大概到晚上九点多钟,江耀困了。母亲却还一点不累。于是她就让江耀在外面的长凳上睡觉。反正舞蹈房的大门已经关了。钥匙在徐静娴自己手里,她不用担心外面有人来。江耀裹着母亲的外套,在长凳上安心睡下。再醒来时,就看到了舞蹈房里一屋子的血。……告别仪式在两天后举行。江一焕是个妥帖周到的学者。做学术是这样,为妻子操办丧事也是这样。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向注重礼节。哪怕回国后已经48个小时没有合眼,他还是仔细布置了告别仪式,一切都恰到好处,让妻子安详、漂亮,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没有人敢在告别仪式上议论那场离奇的凶杀案,哪怕是江耀捧着母亲的遗像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然而当仪式结束,众人陆续离场之后,在自己的私家车里,在茶余饭后的闲聊里,所有人都难免好奇,兴奋地讨论着这次事件。“江耀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就在那么近的地方……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是警察隐瞒了线索吧。悬疑剧里不都这么拍嘛,为了不让杀人犯知道警方掌握了多少信息,也为了避免出现模仿犯……”“听说江耀有双重人格耶。你们说会不会是……”“啊?不会吧?就算是双重人格,可那毕竟是他亲妈……”……妻子虽然已经下葬,家中却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从墓地回家的路上,江一焕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要把丈母娘和老丈人接到家里住,免得两位老人家伤心过度,发生什么意外。花滑省队那边也要去打招呼。说抱歉,去不了了。说很感谢省队给这样的机会。要确认儿子的复诊时间。应该是在一个月以后?据说上次复诊的结果很好。江一焕还记得妻子在视频里跟他说这件事时那欢欣雀跃的笑容。要和保姆聊聊。保姆似乎也受了很大的刺激,不想在他们家继续做了。这种时候换一个陌生的新保姆,江耀恐怕会不适应。如果可以,最好还是让保姆阿姨再坚持一段时间。……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不那么急,但也得做。“还记得妈妈的车停在哪里吗?”江一焕回过头,问后排座上的江耀。江耀望过来,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记得。”“好,那我们去给妈妈取车。”那天晚上,徐静娴是开车去的。那辆白色轿车至今还停在芭蕾舞房的地下停车场。在江耀的带领下,江一焕很快在那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找到了妻子的车。白色车身干净得不染纤尘,车里也整洁,撒着一点清新淡雅的香水。妻子一向很爱惜日常所用的事物。无关价格,那是一种对生活的尊重。江一焕坐进车里,第一件事是调整椅座。咔啦一声,他把驾驶座往后调了一大格。他的体型比妻子大上好一圈。妻子毕竟是芭蕾舞者,即便已经退役,仍然保持着高度自律,始终保持着完美身材。至于他自己,婚后自然发胖,早已不是年轻时候的瘦高个。妻子总是笑他,儿子说得没错,你真像个圣伯纳。胖胖的,憨憨的。江一焕侧过身,给副驾驶上的儿子系安全带。和坐父亲的车不同的是,江耀坐母亲的车,会坐在副驾驶,而不是后排。这是因为,江一焕工作忙,平常大多是妻子一个人带儿子。所以江耀习惯坐母亲的副驾驶。而如果是坐父亲江一焕的车,江耀就会自动坐到后排去。毕竟只要江一焕在的时候,他们都会是一家三口,一同出行。咔哒。安全带系好。江一焕深吸一口气,把车开出地下车库。车子开上地面的时候,夕阳斜斜的阳光照过来。江耀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直射瞳孔的光线。车子开了一段,在闸口处停下了。横杆边的计价器上,显示出昂贵的停车费用。足有两百多。“怎么停了这么久?!”收费亭里的保安一看计价器上的天价停车费,眉头立马皱起来了。他从窗口里探出身子,责备而严厉地敲了敲收费亭外的牌子,“不许过夜!这个停车场不许过夜的!这么大的字看不到啊!”“……”驾驶座上的敦厚男人,原本已经掏出手机准备付钱,听到保安的斥责后,竟忽然情绪失控。他趴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江一焕是个很有自制力,从不肯将情绪外露的人。他在国外的学术会议上接到妻子的死讯时没有哭,匆匆回国从刑侦大队审讯室里把儿子接回来时没有哭。就连和殡仪馆敛容师协商如何为只剩上半身的妻子整理遗容时都没有哭。他像一个铁人一样,把失去爱妻的哀痛,用铁皮围挡,遮盖。他觉得作为男人,作为父亲,这种时候他没有选择。他必须坚强。可是现在,停车场保安不过问了句“怎么停了这么久”,江一焕忽然心肝欲裂。一直以来克制着的情绪,溃然决堤。“……哎?你怎么了?不是,至于嘛你就哭了?大男人的,说你两句你还哭起来了……”保安这下直接惊呆了,没想到这么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居然说哭就哭了。男人趴在方向盘上痛哭,厚实的肩膀一拱一拱,哭声却埋在胳膊里,闷而沉重。副驾驶座上,江耀看着他。【他很悲伤。】内心的声音忽然响起。【拍拍他的背吧。】江耀很听话。他伸出手,在那个嚎啕大哭的男人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动作太轻,像植物用叶片轻轻抚摸小虫。但痛哭中的男人却察觉到了。江一焕猛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儿子……?”江一焕不敢相信,已经罹患自闭症二十多年,无法和人正常沟通的儿子,竟然会安慰他。江一焕再也忍不住。这个敦厚稳重的学者终于抛下一切自尊与克制,在岗亭保安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一把抱住儿子,坐在车里失声痛哭。……哭声好大。江耀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感觉耳朵里塞满了哭声,震得疼。保安无奈地看着这对父子。幸好这会儿不是停车场出入高峰期,车子停在这儿,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要紧。说起来……保安看了眼这辆车的入场时间,心里一跳,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保安叹了口气,不再询问。而是擅自做主,把停车费用取消。拉起横杆让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