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是陆执的字?”秦无味立刻引起了警觉。然而接下来无论他怎么问, 江耀都不说话。他像是浸泡在一个盛满泪水的缸子里,再一次失去了和外界的关联。秦无味盯着他。许久,还是决定先把他带回去。秦无味感到十分疑惑。首先,树皮上刻的那个字, 是“直”而不是“执”。这是为什么?其次, 那明显出自孩童之手的笔记, 那历经岁月风霜的刻痕,如果真是陆执刻的,那也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应该是七岁的小陆执失踪之前的事。江耀又怎么会知道?……不管怎么说,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江耀和陆执之间,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这让秦无味愈发疑惑。从江耀的表现来看, 他似乎对陆执抱有某种强烈的、特殊的感情。但从“陆执”做的事情来看……那位“陆执”对江耀的态度, 应该是另一种强烈而特殊的感情。恨。秦无味感到不可思议。他无法想象,江耀这么一个安静无害还有自闭症的孩子,是做了什么能让别人恨他到这种程度——恨到在他面前弄死他父亲,恨到借他的手杀掉他唯一的朋友温岭西。因此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真凶并不是“陆执”。真凶,只是想把“陆执”这个名字,这个身份, 送到江耀面前。这样就合理多了。根据秦无味对江耀的观察, 在这些事件之前,江耀一直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既不知道“陆执”的存在, 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在至亲和好友接连离世后,在见到太阳石和福利院的大树后, 江耀对陆执的记忆开始一点点苏醒。这不就像是在提醒他吗?用各种激烈的手段, 用物证, 清楚而粗暴地提醒江耀:陆执, 陆执,陆执……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做出这种事的人,又到底是谁?秦无味感到江耀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那种令人烦躁、令人不安的阴郁感,也像旋涡一样,越积越深。……江耀站在庭院里。他看着庭院里熟悉的一切:葡萄藤开始长出果实,沉甸甸地盘绕在木架上。久未打扫的落叶散落一地,被风吹拂时摩擦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是秋天了。他记得他失踪的时候是夏天。江耀回到房子里,噔噔噔地跑上了三楼。二楼是父母生前居住的主卧,三楼是次卧。父母离世这么久,江耀还是习惯住在自己位于三楼的次卧。他去换了一身衣服。夏天的,短袖短裤。他在庭院里搭起架子,张开画布。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很笨拙,很茫然。很努力地回想着当年母亲为他做这一切时的步骤和动作。这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他做得并不是很好。画布不够平,边角固定得不够稳定。江耀试图磨平画布上的褶皱,却发现那是徒劳的。然后,手就自己动起来了。江耀坐在画架前面。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他没有主动控制的情况下,开始调整画布四周的钉夹。画布很快就变成了漂亮平整的样子。可以画画了。江耀在调色板上挤出颜料,抓着画笔,随意涂抹。萧瑟秋风吹拂着他短袖下的皮肤,毫不留情地带走热度。他的体表温度在自然规则下出现轻微的下降。但他不在乎。他仿佛对外界无知无觉。只是专注于眼前的画架。很快地,他松开手。啪。沾满颜料的画笔,啪嗒一下,掉到了脚边。江耀弯腰去捡。画笔掉进草丛里,颜料溅到脚踝上。他看到自己脚踝上艳丽浓稠的颜料,身体忽又一震。他丢下画笔,丢下画架,很快地又跑回房子里。哒哒哒。尚未干涸的油画颜料顺着脚踝往下淌,像一只肥大油腻的虫子往他鞋子里钻。哒哒哒。他跑过父母曾住的二楼,去三楼自己的房间换裤子。是长裤。他记得是一条白色的,很柔软舒适的长裤。是家居裤吗?是家居裤吧。所以是浅色的,不耐脏,很宽松很舒服。所以明黄色的颜料溅上去的时候非常明显。……是黄,还是红?江耀一边哒哒哒地在大房子里跑,一边认真地回想。他穿上长裤,重新坐回到画架前,调好颜料。他想起来了。他能够很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颜色,当时的风,当时盛夏庭院里植物茁壮生长的味道。那个在水池边接水,弯腰浇花的背影。江耀嘶啦一声,扯下原先那张画布。很快换上另一张。这次,他的动作熟练一些,却也粗暴很多。他第一次对外界展现出明确的攻击性,而攻击性的对象是一张无辜的画布。要不是画布质地结实,恐怕会在他粗鲁的动作下破损。江耀很快换好画布。他抓起画笔,在上面胡乱涂抹。然后。啪。他松开手,画笔于是再次掉下来。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力度,掉进草丛里。油画颜料溅起。明亮的橘黄溅满他的裤腿,像一脚踩进向日葵花田。汁水四溅。江耀弯下腰,伸手去捡画笔。——然后呢?他的指尖触碰到了画笔。笔上还带着一点点温度。他自己的体温。——然后呢?江耀抓着画笔,茫然地坐起身。他环顾四周,像是不明白为何自己身在这里。为何自己仍在这里。他的画笔掉了。他的裤子弄脏了。他的妈妈匆匆忙忙地进屋去拿布给他擦。……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大大小小、字体各异的“然后呢”,像电脑系统崩溃般疯狂砸进他的大脑里。江耀茫然地抓着画笔,看着面前杂乱无章的画布。脑子里被无数个“然后呢”填满。【江耀,不要再逼自己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三个字组成的音调,听得多了就觉得怪异。各种各样的字体,各种各样的音调,不断地大量地挤进大脑。像蚂蚁进军,像洪水奔涌。幸好脑容量巨大,仅仅是几万句“然后呢”还不至于撑破脑壳。江耀坐在画架前,缓慢地眨了眼睛。啪。画笔再一次掉进草丛里。这一次的颜色不太一样。明亮橘黄里沾着几根草茎。江耀再一次地弯下腰去。他捡起了画笔。他看到自己的裤腿溅上浓丽颜料。缺了匆匆忙忙进屋去拿布来擦的人。风里的味道,太阳的温度都不一样,但那都没有办法。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江耀直起身子。抓着画笔,在脏兮兮的画布上再次涂抹。啪。画笔掉落。他弯腰捡起来。啪。啪。啪。……【……江耀。】【江耀!】在第无数次弯腰捡起画笔、想要重复这个过程时,江耀发现自己的右手生生顿住了。他抓着画笔的手,停顿在画板上。像自行车被锁住轮胎,他的关节卡死,无法再动。江耀脸上渐渐露出一种疑惑的神情。【江耀……】【够了……别再这样……】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是谁呢?听不太清楚。脑子里太多声音了。无数个“然后呢”,像尖牙尖嘴的小人。高声尖笑着在他脑子里跳舞。他被跳舞小人驱使着,和它们一起歌唱。然后呢?然后呢?他试图再一次扔下画笔。可是僵硬的手指却无法张开。江耀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脑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另一个词语。为什么?然而这轻轻的一句疑问,很快又被大量的质问淹没。然后呢?“然后呢”是一种很强烈的质问。带着怀疑,不满,带着极度疲惫之下的暴躁和不耐烦。他想起很多人的脸。穿着警服的,扛着摄像机举着麦克风的。熟悉的邻居的,不熟悉的无数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的。那些人,上下两个嘴皮一碰,吐出的都是同一个句子。现在那些人都住进他的脑子里了。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大人和小人一起跳舞,手拉着手踩着他的脑子盘旋。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欢声笑语。尖利质问。无数张脸凑到他的面前,露出尖牙,笑出尖叫。无数个尖叫汇聚成滔天洪流,蓝色的浪花裹挟着黑色的凌乱单字。然、后、呢?江耀紧紧攥着画笔。突然间,喉头一酸。他捂着喉咙弯腰呕吐起来。……当秦无味赶到的时候,画架前的人,正弯着腰,用一块洁白的纸巾,擦拭脚踝。雪白纸巾沾染油画颜料,大片大片的橘黄晕染开。像某种污染。那不是江耀。秦无味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就产生了无比清晰而强烈的认知。——那不是江耀!只见那个和江耀一模一样的人,弯着腰,仔仔细细地擦净了自己的脚踝。脚踝上的颜料全部转移到了纸巾上。那个人直起身子,对上秦无味的眼神。“你好,秦无味。”那个人说。“我是陆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