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 清晨起来的时候,满地落叶。新房内外静悄悄的,就连婢女走路都没有发出声音。明祎喝过药后又睡下了, 昏昏沉沉,外界声音都影响不到她。顾锦瑟早上起得很早,亲自去熬粥。熬到一半, 管事几乎跳了进来,说道:“主事、来了一位贵客。”皇帝来了。顾锦瑟忙起来,脱下围裙,匆匆去门口去迎。皇帝身后还有太子, 以及一个不到腰间的六皇子,人太小了, 远远地看不真切, 待走近后才看清对方, 原来是父子三人。皇帝身子好了许多,面色依旧苍白, 眉眼间病弱也是一眼就看到了,身体旧疾,难以根除。“顾卿, 明相身子可好些了。”皇帝瞧着少年人面上阴沉之色, 好像一副不欢迎他们到来的样子。顾锦瑟低声回道:“回陛下,明相睡下了。”作为本朝的统治者, 手握生杀大权,顾锦瑟多少还是有些畏惧的。皇帝品了品这句话, 慢悠悠地抬脚, “你的意思是她昨晚没有睡?”“半夜醒了, 咳了许久, 清晨才睡下。”一行人朝后院走去,顾锦瑟不苟言笑,太子见她腰间挂着鸳鸯香囊,心念一动,“顾主事的香囊好生精致。”“太子殿下若是喜欢,太子妃也会给您做的。”顾锦瑟微露出得体的笑容。太子道:“原是阿姐绣的。”顾锦瑟不愿搭理他,轻轻嗯了一声。一行人至院外,瞧见了满地萧索,婢女在树下挥动着扫帚,地面雨水坑坑洼洼,春月在廊下看着药炉,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皇帝止步,看着温馨家常的院落,心中蓦地堵了一口气,这副情景似曾相识。多年前,他去别院寻赵氏女的时候,她也是在廊檐下看着药炉,小小的孩童蹲在她的身边,指着天上嬉笑。皇帝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最后止步院外,领着太子又走了,六皇子不大想走,太子观皇帝情形,索性就将六皇子丢下,午后再来接下。莫名得到男娃娃一枚的顾锦瑟彻底蒙了,质问六皇子:“你留下干嘛?”“我想念阿姐了,宫里人说她快死了。”六皇子八岁了,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很想表示一番自己对阿姐的思念与关心。顾锦瑟怀疑,不过一孩子才八岁,不好做什么,挥挥手,唤来吞吞,领着人去玩。“阿姐醒了,你告诉我哦。”男娃娃朝着顾锦瑟挥挥手,跟着吞吞走了。顾锦瑟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其实她不讨厌孩子,但是讨厌皇帝生的孩子,一丘之貉。回到屋里,明祎醒了,比起夜间神色好了些许,看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顾锦瑟巴巴地凑了过去,“陛下来,不知怎地又走了,六皇子留下了,奇奇怪怪的。”“小六啊。”明祎回过神来,苍白的唇角弯了弯,“他的生母死了,难产而亡,皇后想要将他过继到自己的名下,太子不肯,为此闹过几回。他的处境不大好,让吞吞跟着,莫要出事了。”“我好像明白了,你放心,不会让他出事的。”顾锦瑟想起宫斗下小皇子的悲惨遭遇,将人好好保护,午后就等着太子来接。明祎趁着坐起来,全身无力,感觉有些冷,顾锦瑟说道:“夏天快过去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冷也是正常的事情。”明祎发笑,顾锦瑟人虽小,可小经验小常识却知道得不少,可见平日里注重生活。炉子上温着粥水,是顾锦瑟煮的,她亲自给明祎盛粥,又说道:“你好好养些时日,这个天下离开了谁都会运转,身子是革命的根本,你看陛下,身子不好,三天两头倒下,切莫要学他。”明祎轻笑,“原来你也是这么唠叨的人,你年岁小,口舌却很伶俐。”“和顾锦桓吵架出来的,你不知道他仗着读书好,天天和我云这个云那个,烦透了。后来我为何和他吵架可以掰回一句就跑去书院读书,读了两年才发现我压根还是吵不过他。”顾锦瑟哀叹一声,吹了吹勺子上的清粥,反问明祎:“你和你弟弟吵架的时候,谁赢?”“弟弟太多,一张嘴吵不赢,索性在他们下学的地方等着,揪着打一顿就好了。”明祎抿唇笑了,少女眼眸清湛,两颊粉红,眉眼如云山朦胧雾水,带着几分缥缈。顾锦瑟顿了顿,将粥水递到明祎嘴边,“下回我也这么做,你不晓得有个弟弟多烦人的事情,尤其是他总说自己是顾家的命根,将来他成了家主,定不让我回娘家。”“那就不回。”明祎咀嚼着清淡无味的粥水,不知为何,心忽而暖了。顾锦瑟唠唠叨叨,趁着机会一个劲地吐槽顾锦桓多么霸道不讲理。顾夫人成了判官,每回都是逮着他罚,罚跪挨家法,下回再见,依旧狗改不了吃屎。明祎认真听着,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顾夫人却偏向女儿,顾止也偏向女儿。也不对,他爹不在就听媳妇的,他爹在,就听他爹的。总之,顾锦瑟的童年都是快乐的,她告诉明祎:“虽说弟弟不好,但金陵表哥表弟们可好了,舅父们没有女儿,他们羡慕的阿娘,每回见到我,都会一个劲地塞我红包,你可不晓得,顾锦桓羡慕得不行。”明祎唇角弯弯,物依稀为贵,虞家无女,自然将外甥女当作宝贝。“在顾家,男娃娃是个宝贝,在我舅父家,男娃娃压根就是个草。你不晓得,我外祖母就想要个孙女,偏偏命里没有。每回见面都要挤兑几个舅母,说她们不如她,她好歹还生了个女儿。”光从言语上可以听出虞家家庭和睦,家风不错。明祎说了两句,将虞家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虞家女儿少,出名的宠爱女孩子。顾夫人一生过得好,主要有个可靠的娘家。在这一点上,顾锦瑟逊色很多。喝了一碗粥,明祎的气色更加好,顾锦瑟怕她积郁在心,提议道:“我们去种樱花树,我让人去买了,昨夜大雨,今日土壤松弛,真是种树的大好时候。”明祎没什么心思,说笑一阵后困意袭来,忍着困意说道:“你去吧,我歇息片刻。”顾锦瑟不好勉强她,吩咐春月照看好明相,自己领着一众奴仆走了。后院还有个六皇子,顾锦瑟让人去请来,丢给对方一把锹,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你明祎阿姐喜欢樱花,你给她种两棵。”八岁的孩子看着他身子还高的铁锹后吞了吞口水,上前奋力地去抱着铁锹一端,低喊了一句:“我是最棒的!”自我洗脑的方式逗笑了周围的婢女,就连顾锦瑟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笑吟吟丢给他一个坑,自己扛起铁锹去其他地方挖坑。栽树不难,挖个坑,丢个苗,埋点土,浇点水,跺上几脚也差不多了。顾锦瑟不难,可怜六皇子还没有工具高,呼哧呼哧地干得很有劲,顾锦瑟挖了十个坑,他才刚把树苗放进去,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可怜他最后拿不动工具,只好徒手上去埋土。到了午时,顾家多了一片樱花林,六皇子也差点被土埋进坑里,吞吞提着人去沐浴更衣,顾锦瑟也回到新房。还在睡,没醒呢。太子超前来了,掐着饭点,顾锦瑟告诉他:“明相还没醒,不如您与六皇子一道先用膳。”太子没有拒绝,可吃饭的时候傻眼了,食案上一片绿油油,没有荤腥,看着一堆绿色的菜,着实无法下咽。六皇子很好,不挑食,大口大口扒拉着米饭,一副饿了五六天的样子,吃出了一副人间美食的姿态。看着幼弟吃得这么高兴,太子郁闷地拿起碗筷。饭后,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幼弟跑了。顾锦瑟在房里啃着猪肘子,明祎被一阵香味诱醒了,抬眼就见少年人吃得欢快,唇角抿了抿。“你醒啦。”顾锦瑟欢天喜地,擦擦手就去扶她起来。少女身上本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此时多了一股肉香,倒引得人上前很想咬一口。明祎掩唇低咳一声,忍住咬肉的冲动,由她扶持自己起来,少女束发,脖颈干干净净,耳廓亦是白中透着粉。明祎目光扫了一眼她的耳朵,随后闭上眼睛,心中有一股冲动,她需要慢慢压制。然而她努力压制,顾锦瑟却在面前不断晃悠,一会儿掖被子,一会去端水,总之,让人心烦意乱。“吃你的肉去!”她忍不住了。顾锦瑟弯曲着身子去拿床里侧的枕头,闻言后愣住了,突然间怎么就那么凶了。不过,她惯来听话,不会自作主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啃肘子。一面啃一面在想,太子最后风头正盛,如何将他踢进小黑屋。其实她是二十一世界的三好青年,不想打打杀杀,总偏向着舆论,上回就想着让明相用舆论压倒皇权,奈何对方下手太快了,自己还没见到苦主,苦主就死了。明祎靠在柔软的迎枕上,看看**,看看屋梁,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顾锦瑟身上,但,对方眼神迷离,啃个猪肘都啃出了神游天外的姿态。有那么好吃吗?实际上,顾锦瑟在动些歪心思,明相这么一病八成是太子气出来的,所以,症结在太子处。她在想着怎么不接触朝政又能狠狠责罚太子,想了半天,只有他给永平侯府世子戴绿帽子的事情。若是揭开了,太子八成无事,倒霉的又是女子。实在是不妥。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想到好办法,郁闷良久后,转身看向明祎。四目相接,明祎略有些尴尬,忙避开她的视线,顾锦瑟呆呆的将猪肘子递了过去,“你要吃吗?”“不吃。”明祎被她搅得心烦意乱,恨不得将人赶出去,眼不见为净。顾锦瑟赶紧将猪肘放回盘子里,喝了口水,“你饿不饿,我让人煮了参粥,你试试。”“不想吃。”明祎疲惫地拒绝顾锦瑟,抬手揉了揉自己额头,“六皇子呢。”“吃过饭走了。”顾锦瑟丝毫不提给太子办了全素宴的事情。她不提,明祎也不知道,揉了会儿额头后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顾锦瑟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端的一副乖巧听话的姿态。明祎抬首看她,手心有些痒,想起揉一揉那张圆润的小脸蛋,还好,她又忍住了,说道:“你想整太子?”“没有,怎么会呢,他是储君,我怎么敢。”顾锦瑟打死不承认,横竖没有第二人知晓。明祎说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嗯,真的?”顾锦瑟止不住欢喜。明祎叹气:“ 我就知晓你居心不良。”毕竟连三皇子都敢整,轮到太子,也不存在不敢的事情。顾锦瑟瞧着乖巧懂事,懵懂不知道的小姑娘,弱不禁风,实际呢,胆大妄为。“你诓我。”顾锦瑟险些跳脚。明祎淡淡道:“自己玩自己的,不要胡来,太子的事情先放着,他自有我去收拾。”“你自己都气病了。”顾锦瑟毫不怜爱地揭开她的伤口,“你是舍不得吧,张明浅走后,你该知晓太子终究是太子。我猜想陛下扶持你拜相不是看上你的才能,也不是记挂你阿娘的情分,而是想让你安心辅助太子,对吗?”看似帝王恩宠,不过是将她当作棋子罢了,遇到大事还是会舍弃。哭闹都是没有用的,触及核心利益,什么都不管用。明祎苦笑道:“我很生气的,顾锦瑟,我最怕的便是懂我之人。好似我内心的秘密都被剖了出来,置于你的面前,让我几度难看。”顾锦瑟吓到了,“我没有窥探到你秘密的意思,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一猜想,便猜测太子便是你母亲给陛下生的儿子。如果没有猜错,也是他的出生才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哎呀,太聪明了不好容易被人灭口。”明祎无可奈何,秀眉弯成一双月牙,“太聪明了不好。”顾锦瑟翻白眼,“你是故意让我知晓的,我又不会像世人那么顽固,你是你,你阿娘是你阿娘,再者,错又不在你阿娘。”“好了,我自有主意,但你该知晓永平侯世子夫人并不无辜。她早该与太子断了,是她自己沉迷其中。”明祎语气低沉,她知晓这件事后一直在等待机会,然而时至今日却成为自己手中的工具。对于看着恶人遭受报应一事,顾锦瑟表示自己很开心,兴奋地凑过去,“怎么做,直接告状吗?”可以废太子吗?这么一想,浑身热血沸腾啊。“你若居高位,我得提防你落井下石。”明祎无奈笑了,还是没有忍住,放纵一回,捏住少女的脸颊,心中慰藉,道:“你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顾锦瑟一个踉跄,跌坐**,道:“有你在,我自然不怕的。”明祎故作狠厉,哼了一声:“明明是你自己心中不平,怨得了谁。”“那也是为你不平,你病得奄奄一息,我心疼你,有错吗?”顾锦瑟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叫患难与共。”“是吗?”明祎苍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眉眼也灵动几许,“此事不可声张,叫陛下与皇后知晓就成。”皇后一旦知晓此事,对太子不会这么上心,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再者,皇后一向睚眦必报,太子不会有好果子吃。顾锦瑟撇撇嘴,不再说了,心情好了不少,继续啃着猪肘。明祎扶额,“别吃了。”“怎么,你闻着想吐吗?”顾锦瑟嬉笑一句,“你怀孕啦。”明祎气得拿枕头去砸她,“我生气了。”“那你就气吧,之前你骗天下人说你怀孕了,搞得旁人话说我婚前欺负你引诱你,我背的锅可大了。”顾锦瑟笑着接着枕头,“就连陛下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恨不得当即打死我。”好在本朝民风尚可,未婚有孕不会被浸猪笼。明祎气得脸色通红,病弱下也撑不起气势,只一味说道:“我生气了。”顾锦瑟明确表示:“我生气,你不哄我,你生气,我也不哄你。”说完,抱着肘子乐颠颠地跑出去了,明祎张口结舌,一味生了会儿闷气后,不觉一笑。原来这就是嬉笑怒骂的生活。自己在**揣摩一遍后,心绪通畅许多,旋即唤来吞吞询问些要事。接下来几日,明祎身子愈发好了,樱花树被照料得很好,顾锦瑟日日都去看一遍。直到有一日,宫里传来消息,太子殿下被幽禁东宫,东宫诸人不得随意进出。顾锦瑟长长地呼了口气,看着虚空发呆,同僚走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今夜永安楼有歌舞,可去一观?”“好,我携明相一道前往。”顾锦瑟粲然一笑。同僚笑不出来了,脸上表情发僵,“你带明相做什么。”顾锦瑟不明白,“看歌舞不该夫妻一起吗?”“那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同僚拔腿就跑,不想与这个傻子多待片刻。顾锦瑟懒得去猜测,下衙后回家去接明相,欢欢喜喜地回府,却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上没有任何府邸的徽记。没有标志,还敢停在顾家大门口,顾锦瑟沉思:多半是皇帝来兴师问罪了,永安楼去不成了。她悄悄回去,果见待客的正厅门关上了,吞吞蹲在台阶上咬着梨子,一边咬一边嘀咕。隔得太远,顾锦瑟没有听到,走近后就听到一句:“欺负明相,不得好死。”作者有话说:明祎:自己被自己的梗压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