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过潆茴了, 她不是明相,不可以在宫内随意行走,见到她如常在陛下寝殿内随意行走后险些有些站不住。明祎神色如旧, 微微颔首,淡然地伸手攥住杜衍的胳膊,将人拉了进去。潆茴扶着婢女的胳膊, 平静地走出去。待人走远后,杜衍忍不住拂开明祎的胳膊,刚想说话,明祎将示意她噤声, 殿内不仅有贵妃还有德妃娘娘以及皇子。杜衍狠狠地吸了口气,努力沉静下来, 照常迈出一步, 进内殿就听到德妃婉转低吟的声音。杜衍浑身起了疙瘩, 看向明祎,谁知明祎开口说道:“我阿娘与德妃娘娘不同, 做不来这等小儿女的姿态。”杜衍无奈,“你和顾主事越来越像了。”在宫里,她不敢直呼顾锦瑟的名字。明祎没有答话, 至榻前, 德妃小声啜泣,几位皇子跪在榻前, 皇帝眼睛半眯着,皮包着骨头, 眉眼凝着病弱, 皮肤蜡黄。明祎暗自心惊, 上前跪了下去, 杜衍亦是,然而刚跪下,陛下那双眼睛如利箭般射了过来,让人浑身发颤。皇帝看着明祎,嘴巴张了张,不想干张嘴,并无声音出来,内侍忙端了参汤过来,皇帝不想喝,眨眨眼睛后还是张开嘴巴喝了一口。“明祎。”皇帝终于发出了声音。明祎膝行两步,上前聆听旨意。贵妃扶着皇帝,不断给他顺气,皇帝作了几个深吸,“太子、太子呢。”贵妃低声说道:“已经去找了、您莫急,在来的路上了。”话意落地,殿外嘈杂起来,几位大人到了。皇帝只有姐妹,兄弟都死了,因此,皇子们也无叔伯。平东王与汝阳郡王亦没有再吵,安静地跪在原地。等了不知多久,三公主领着六皇子疾步跑来,四公主遥遥跟着后面。皇帝四下看看,目光落在明祎身上,明祎站起来,“各位先退下。”无人理会,毕竟这等关头,都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直到皇帝点头同意,数人陆陆续续才出去,贵妃将皇帝放在软枕上,俯身退了出去。待殿门关闭之后,明祎先开口:“还请陛下告知阿娘去处。”“她呀,早就走了,明祎,太后不会让她活着。太后若没有想法,皇后怎么敢呢,”皇帝喘息,一句话停了许多次,“明祎,你心中的仇恨可曾放下了。”“没有,陛下该知我走到今日是为了什么,该死之人不死,哪怕阿娘活着,我也会让他们去死……”“明祎……”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音,整个身子都在发颤,颤颤地以手指着明祎,“放下仇恨,朕将这大好山河托付于你。”“陛下,您活着,臣感激您。”明祎并不接话,低下双眸。皇帝用力拍打一下床,怒目道:“你、你……”话未曾说完,整个身子不断抽搐起来,明祎恍若未见,只道:“臣对陛下毫无私心,做您的刀刃多年,剪除先太后党羽,就当臣还了您的养育之恩,大好江山、臣不喜欢。”皇帝急促呼吸,似喘不过气来,明祎神情淡漠,不悲不喜,徐徐抬首,一双眸子似冬日冰河下的湖水,毫无温度,接着,跪在龙床前大拜,“臣谢陛下教养之恩,臣虽恨您,可这些年来恨意早已消散,臣想杀了您,可臣还是不忍。”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积聚泪水,闭上眼后,一滴泪水滑下,“让她们进来吧。”明祎这才起身去唤人。众人迅速扑进殿内,太子哭得格外伤心,皇帝抚着他的脑袋,看向二子三子,“你们就藩吧,无诏不得入皇城。”两人惊讶极了,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接着皇帝召集重臣,设辅政大臣,杜衍张明浅赫然在列,说及明祎时,他顿了顿,没有开口。众人不解,可皇帝早就油尽灯枯,让人都退了出去,留下太子说话。日落黄昏,夕阳已至,众人惶恐不安,翘首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听到太子一声嘶吼,众人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冲进去。皇帝驾崩了。明祎松了口气,一瞬间,天旋地转,杜衍下意识扶住她,“你怎么了。”“没什么,头晕罢了。”明祎站稳了身子,目光幽幽,极力想看清面前站着的杜衍。杜衍心中不定,陛下临死前那一眼,意味悠长,好似有什么深深的含义。皇帝去得安宁,该说的都说了,皇子们该就藩的就藩,该留下的留下,并无歧义。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顾锦瑟躺在躺椅上许久没有起来,吞吞守在一侧,觑着主事的神色。夏日里天色黑得晚,天色彻底黑的时候已到了亥时,顾锦瑟恍若回身,“你让人去盯着赵术二家。”“他们不敢做什么了。”吞吞拍着胸脯保证。顾锦瑟阖上眸子,“他们自然不敢了。”吞吞不解:“那您怕什么?”“我也不知自己怕什么。”顾锦瑟自言自语,“就是害怕,怕得不行。”言罢,她胸膛起伏,喉咙里干涩得厉害,吞了口水后才轻叹了一声,“让你去就去。对了,桑氏走了吗?”“昨夜就悄悄送走了。”夜色悄然来临,夏夜带着燥热,蝉鸣不断,一时间无法入睡。顾锦瑟在躺椅上躺了一夜,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不断在脑海里涌现,明祎的隐忍与不甘、月长几度在生死边徘徊、闲言碎语以及赵术两家对明相的恶言,分明是至亲,他们却做出了那么恶毒的事情。一件件摆了出来,让人浑身发麻。夏蝉叫起来没完没了,她站了起来,朝外喊了一声:“将那些夏蝉都打下来。”婢女们匆匆去了。顾锦瑟复又躺了下来,嘴边呢喃一句话: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怎么不去死呢……她深吸了一口气,捂着心口,慢慢地阖上眼睛,耳边依旧是蝉鸣声。她烦躁、想法脾气、想将那些秋蝉揪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然而她忍住了,大口大口喘息,因为隐忍是一种痛苦的情绪,一旦做了,就会感觉喘不过气来。压抑自己真的很难受。长年累月的压抑,会让自己很难受,甚至,改变性子。她努力让自己静下心神,可夏蝉不愿放过她,依旧在自己耳边发出声音,她忽而不想忍了,疯一般跑到门口怒喊,“它们吵死了、它们吵死了……”春月闻声赶来,婢女们更是不知所措,悄悄说一声:“主事说有蝉鸣,可我们没有听到啊。”春月惊颤,说一句:“去找夫人。”屋里忽而安静下来了,顾锦瑟平静地坐在躺椅上,发泄过后,感觉世界都陷入沉寂中 。等虞氏赶来的时候,顾锦瑟哪里还闹,双眸呆滞,她问道:“发什么疯呢,都成亲了不知收敛性子。”“阿娘,我忍了,这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很难受。您说一回两回忍了,那么七回八回呢。”顾锦瑟彷徨不安,喃喃道:“我任性惯了,一回便觉得难受,更别提那么多回了。”“阿瑟,你只能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旁人。”虞氏叹气,“你在想明相对不对?”说完这一句,虞氏眸色阴沉,自叹一句:“我竟想不到你对明相用情这么深。”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口气压在心口,确实很难受,但她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转身走了。往日女儿的问题,她可以解,唯独□□,自己一知半解,如何给晚辈解惑。顾家气氛凝滞,适逢国丧,管事们将孝衣赶制出来,天子驾崩,百姓都要服丧。天色一亮,招摇着一身素衣进来了,抓住顾锦瑟就说道:“德妃跟随陛下去了。”顾锦瑟深吸一口气,道:“明相可曾见过她。”“您说得很对,德妃死前,明相去过她的宫殿,现在汝阳郡王非要明相偿命。明相却说德妃舍不得陛下才跟随去了,郡王闹得不宁。太子无力,眼下宫里就差开火了。”招摇唇角蠕动几下,脸色发白。顾锦瑟将这番话来回想了几遍,明相当真好手段,逼死了皇后又逼死了德妃。“你先等我,你带我入宫见明相。”“我来就是想请您入宫的,说实话,陛下去后,明相不吃不喝也不睡,我担心她熬不住。”招摇很担心。顾锦瑟迅速去更衣,与招摇一道入宫。谁知刚下马就遇到张明浅与杜衍,两人都升官了,前途肉眼可见的明亮,顾锦瑟下马与两人见礼。杜衍哼了一声,张明浅立即与她打招呼,“顾主事。”“张大人心情不错呀,可是又遇到新的相好了。你的两位旧相好可都抛弃你了。”顾锦瑟笑吟吟地见礼。杜衍咦了一声,“不就一个,哪里来的两个?”顾锦瑟笑道:“那个相好和江南富商跑了,潆茴掌柜留在了宫里,你说,张大人是不是很可怜呢。”“你又在胡说八道,张大人怎么会和潆茴有关系。”杜衍先开口。张明浅看了一眼顾锦瑟,“顾主事,借一步说话。”“怕是没有时间,我得先去找我妻子,你二人慢聊。”顾锦瑟果断拒绝了,她好忙呀,怎么会将自己送出去呢。杜衍莫名其妙,看着少年人潇洒的背影后拉了一把张明浅:“你和潆茴是怎么回事?”“顾主事一张嘴巴就喜欢胡说八道,你也信?”张明浅低头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漫不经心。杜衍没有听信她的话,自己了解顾锦瑟,嘴巴厉害,但从不说莫须有的事情。她微微一笑道:“对阿 ,她最爱胡说八道。”顾锦瑟大步往前走,在内侍的领路下在陛下灵堂内见到明祎。她轻轻走了过去,殿内跪了许多皇子公主,三公主在与四公主说话。突然间走来一人,她蓦地抬首,瞧见身影后,下意识看向明祎。顾锦瑟走到明祎身侧停下,屈膝跪在了地板上,明祎轻颤,抬首看着她,目光冷冷,当眼中的人影慢慢清晰后,重重地吸了口气,她说:“你怎么来了。”“我是你的夫婿,自然可以过来的。”顾锦瑟压低声音。檀香盈鼻,白色的招魂蟠迎风而动,皇帝的尸身放在了灵柩内,众人说话都压低声音,谁都不敢在灵堂内放肆。顾锦瑟跪下后,立即有眼尖的内侍拿了蒲团来,顾锦瑟低声道谢,她伸手握住明祎的手。明祎双手冰冷,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后,浑身一颤,暂时按住心头的那抹不安,她看向顾锦瑟。顾锦瑟凝着她,唇角凝着一抹浅笑。帝灵内无人敢造次,更不会有过激的行为,两人轻轻对视,顾锦瑟抬手,将明祎鬓间散落的一缕发丝捋至耳后。久违的宁静,让两人心平气和。尤其是明祎,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然,慢慢地舒展眉眼。明祎看着顾锦瑟,呼吸沉重而粗重,女孩从少女徐徐蜕变,在她的面前如花朵般绽开,时而娇媚时而温柔时而调皮,每一种风情都有她独特的美丽。她在想,她爱上顾锦瑟了,那般的爱意深入骨髓。顾锦瑟握着她的手,她望着顾锦瑟,以眼为笔,从眉眼慢慢地往下,略过挺翘的鼻子,不觉落在她嫣然的唇角上。目光停在了唇角上,她看得发痴,呼吸愈发急促,一瞬间,她不想挪开眼睛了,心忽而疼得厉害了。她慢慢地挪向顾锦瑟,身子几乎靠在了一起,她不由自主将脑袋靠在了顾锦瑟的肩膀上。顷刻间,她似卸下了千万斤重担,浑身都轻松了了。她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渐渐地,呼吸平缓下来。眼前忽而浮现那年初见,顾锦瑟直勾勾地看着她,那双眼睛真是好干净,如高山雪莲圣洁。是她将圣洁无暇的灵魂污染了。明祎胡乱想着,眼睛渐渐闭上了,困意袭来,她开始贪恋片刻的温暖,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情爱。她忽而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记得,陛下崩,我们和离。”顾锦瑟低头看着她紧闭的眼眸,深情凝视。明祎浑身僵持,困意陡然间被驱散了,她坐直了身子,挺直脊背,一瞬间,她感觉心压抑得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她深吸一口气,不能任性。她慢慢地挪开,那股熟悉的香味突然消失了,她被压制得难受,有些直不起身子,略微思索后,她还是将脊背挺直,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而下一息,有人大步走进来,是汝阳郡王,顾锦瑟下意识挡在明祎面前,而对方轻易将她提起,直接砸在了地上。浑身脊骨都似被压碎了,她动作僵硬地爬了起来,而面前的汝阳郡王似乎被定住了一般,愤恨地看着明祎:“你娘死了,你就要逼死我娘吗?”众人畏惧却不敢上前,顾锦瑟站起来后天旋地转,有一双白净的手扶住了她,她抬首去看,是张明浅。张明浅告诉她:“你不该挡着,汝南郡王不敢对她做什么,对你,就不一定了。”顾锦瑟愣住了,周身僵硬得厉害,她的眼睛盯在了明祎的身上,一个念头猛地似钉子钉入自己的大脑。她晃了晃,明祎却站起来,与汝阳郡王平视一眼:“德妃娘娘殉情,您已经闹过一回了,再来一回,臣便让人侍卫将您送回王府休息,莫要扰了陛下的清净。”“明祎、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汝南郡王紧握双手,神色阴鸷,两颊肌肉都在发颤,可想而知自己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郡王殿下慎言,德妃娘娘跟随陛下去了,情意感天动地,您为何非要破坏这桩美事呢。”明祎语气平静极了,侧颜在天光的照耀下散着珠玉光华。汝阳郡王也是幡然醒悟般后退两步,接着大叫一声,满面泪水。他很可怜,顾锦瑟却在想,当年明相失去赵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苦。汝阳郡王已成年,而那时的明相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汝阳郡王一点都不可怜!他的母亲逼死了自己的姐姐,踩着姐姐的肩膀成为德妃。汝阳郡王终于被众人扶了出去,殿内复又寂静下来。顾锦瑟看着明祎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在想这一切都结束了吗?不,这一切才刚开始。顾锦瑟闭上了眼睛,眼泪忽而滑下,她匆匆擦了,看着掌心的眼泪,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哭。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枯坐在卧房前的台阶上,夏阳炙热照得她头晕,几乎让她抬不起头来。她想起一种农药,名唤百草枯。服用的时候辛辣刺鼻,一口吐了,便会觉得无事,接下来,口腔溃疡,先是说话疼,然后,慢慢地腐蚀五脏六腑,再先进的医疗技术都无济于事。她捂住口鼻,似乎闻到了那股辛辣的气味,她要喝吗?不不不,不能喝。她还要活着,还有阿娘,她是阿娘唯一的依靠了。她闭上眼睛,忍了下去,胸口微微起伏,求生的渴望占了上风,她抬头迎上太阳,哪怕那股光芒刺眼,她也要面对。看了良久后,虞氏匆匆来了,挡着她身前的眼光,那么一瞬间,她陷入阴暗中。她张了张唇角,却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却滚了下来,“阿娘,我想和离了,不和疯子在一起。”虞氏震惊,“你不爱她吗?”“不爱。”顾锦瑟否认了,“她是疯子,我们是无权的百姓,为何要和她掺和呢。我们去金陵或者去余杭,好不好。”虞氏本想阻止她,可见她一副邪魔入体的模样后还是闭上了嘴巴。“我去问问京城和离需要些什么。”作者有话说:今晚有个粗长更,1w字左右!早上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