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客栈内。其他人都去睡了,凌晨的餐厅里很安静,除了纪朗很轻的吃东西的声音,只能偶尔听见外头风吹过树叶簌簌的声响。傅星徽一直坐在餐桌上看着纪朗吃,后者瞟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不玩手机吗?”现代人的生活基本离不开手机,明星也是一样,这会儿过了十二点,客栈里的摄像头都关了,傅星徽百无聊赖地坐在这儿,也没把手机拿出来刷。“我很少看,”傅星徽解释道:“费眼睛。”纪朗“哦”了一声,傅星徽问他,“你平时经常看手机?”“现在年轻人谁不玩手机?”纪朗笑着说完,突然反应过来刚刚傅星徽才说了他不玩,他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傅星徽微垂下了眼,淡淡笑了一下。他想,如果坐在他面前的纪朗是十年前的那个,他应当不会补后面那句话。十六七岁的纪朗在他面前总是口无遮拦、底气十足,似乎永远不担心他生气,也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又过了一会儿,纪朗戳着碗里的鸡蛋,像是闲聊般提起:“今天路朔哥跟我说这节目特别能撮合恋人,听说比拜月老庙还灵,所以他才来的。”路朔比傅星徽小一岁,今年二十八左右,要是搁普通人里,不少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但明星这个职业不大一样,一是工作地点不稳定加上圈子乱,二是上升期的时候,谈恋爱或多或少都会对事业有影响。以前他们在公司做练习生的时候一直被管得很严,除了老师和阿姨,基本见不着别的异性。所以自打Pluto解散,路朔转型进入稳定期后,就开始跟傅星徽唠叨他要找对象,还去庙里求过几次姻缘符。因此听到纪朗转述路朔的话,傅星徽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那你呢哥?”傅星徽没想到纪朗话头一转,突然问到了他身上。“你也是为了找对象来的吗?”傅星徽顿了顿,“不是。”不说《东篱客栈》这种原本是主打悠闲生活的综艺节目了,就算是正牌的恋爱综艺,也是表演大过真情,路朔心里其实也明白,说那些话多半是玩笑的意思。更何况,他其实一直没有过恋爱成家的想法。听见傅星徽的回答,纪朗贴在碗壁上紧绷泛白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松懈下来,逐渐恢复了血色。“来节目之前,我做了个梦,”他忽然道:“梦见有个节目组请我去做飞行嘉宾,我去了之后发现,那是个亲子节目,你是特邀嘉宾,身边围着十多个孩子,全都叫你‘爸爸’。”“几个孩子也赶不上你让人操心,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薛寒抢座位。”傅星徽笑了一声,点破了刚刚纪朗的心思。纪朗闻言也跟着笑了一下,可笑到最后脸又有些发酸。“这一次是‘小恋综’,下一次呢,我在想……”他低下头,“如果不是有保密协议,你不知道我会来,下一次见到你会不会真的就是上亲子节目了。”傅星徽察觉到他的情绪,笑也跟着顿住了。半晌,他状似无意地带上轻松的口吻,转移话题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节目?跟路朔一样想谈恋爱?还有你的学姐呢,没追到?”纪朗瞥了他一眼,眼里神色有几分意外,“你还记得?”傅星徽“嗯”了一声,“记得啊。”中学时期的男孩们总是对“喜欢谁”“不喜欢谁”这种话题格外感兴趣,他们拍戏那会儿,有一回他正在房间背台词,纪朗突然鬼鬼祟祟地走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公司里管得严,傅星徽连接触到女孩儿的机会都不多,更别提喜欢的人了。于是他跟纪朗说:“没有,公司不让谈恋爱。”说完他又随口打趣了句,“你呢?”傅星徽原本没指望纪朗回答他,没想到纪朗看了他好一会儿,居然说:“有的。”拍戏那会儿傅星徽十九岁,纪朗十六岁半,他俩一个秋天生的,一个春天生的,纪朗刚好小他两岁半,正在读高三。虽然他吃得好,个子也比他高,在戏里和他演的也是同学,但纪朗毕竟是个中学生,在傅星徽眼里看来就是半个小朋友。这种时候的感情,在他眼里多少是有点小打小闹的意思。故而他也起了调侃的心思,“那你怎么不跟她表白呢?”纪朗望着他,一直没挪过视线,“他比我大,人也比我成熟稳重,我怕他……嫌我年纪小,嫌我幼稚。”“比你大啊……”傅星徽想了想,“是你学姐?”纪朗没承认也没否认,“反正,大我两三岁吧。”“哦,这样啊。”吃完了瓜,傅星徽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为哥哥的职责,强行换上老师和长辈的口吻教育道:“那你还是等年纪大点儿再说吧,等成年了再去追学姐。”“为什么要等成年?”“因为早恋不好。”“哪里不好?”“嗯……”傅星徽基本没怎么想过这种问题,一下被问住了,但他这会儿担负着教育弟弟的责任,也不能露怯,于是只好回忆了一下自家公司教导老师的台词,照搬道:“因为你现在还不够成熟,也没做好开始一段感情的准备……”纪朗单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听着傅星徽搜肠刮肚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大道理,唇边染上几分作弄成功的笑。直到眼瞅着傅星徽冥思苦想实在说不出东西了,又不得不端着哥哥的架子努力找词的时候,他才好整以暇地放过他,“那你说……我成年了去追他,他会答应吗?”“说不定呢,”傅星徽见他转移话题,终于松了一口气哄道:“你这么帅,哪个姐姐不喜欢你?”可那会儿纪朗看了他一眼,却带着几分狡黠道:“我不要别的姐姐喜欢。”……傅星徽这会儿提这一嘴学姐,原本是带了点开玩笑的意思,因为少年夜话总是最能拉近距离的。从前的纪朗最喜欢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的全是那位学姐,就差把她夸成天仙下凡了。可如今纪朗垂眸看着面条汤,却没有再就着学姐的话头说下去,而是少见地沉默了。傅星徽才反应过来这玩笑有些唐突冒昧。他没陪着纪朗走那后来的九年,大概是因为少了点岁月蹉跎,偶尔一恍惚,总觉得好像纪朗还是十六七岁那个小孩儿。但毕竟再怎么热火朝天聊过的话题,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正要跳过这个话题,纪朗却出声道:“是陪朋友来。”他没再提学姐,只是语焉不详地解释了自己来节目组的原因。“后面会来的嘉宾吗?”“嗯。”节目组签了保密协议,这种情况下还会互通有无的,那一定是关系相当好的朋友。傅星徽心里忽然有些微妙。他们已经九年没见了,纪朗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和很多不能或是没必要对他说的事。他们共同的梗,从前的话题,还有那位学姐,都成了过去式了。纪朗已经长大了,他会表现出对他的依恋,大概率只是一种相处的惯性而已。虽然纪朗现在和他的交流还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可他并不是真的依赖他了。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性格、容貌、身边的朋友、聊得来的话题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就像他自己对路朔说的,现在对纪朗来说,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时候认识又逐渐疏远了的玩伴而已。“那来了之后呢,”纪朗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来这儿之后,你有……想谈恋爱吗?”傅星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洁净的桌布上,“这就是份普通的工作而已。”纪朗低头喝了两口面汤,闻言“哦”了一声。面条吃完了,而话说到这儿,好像谁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这个时候或许应该互道一声晚安,可谁也没提要走。片刻后,傅星徽温声道:“你呢?”纪朗盯了一会儿面汤里的葱花,对他道:“我想啊。”听到纪朗的回答,傅星徽原本愣了片刻,可半晌,他又低头笑了笑自己的惊讶。《东篱客栈》一直被坊间称为“小恋综”,纪朗大概率也不知道那些背地里金钱交易的秘辛,连路朔都为着图个喜庆跑来上这节目,纪朗在正好的年纪想在节目里碰一碰缘分、谈场被全民祝福的恋爱,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傅星徽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多数都是嘴里没半句真话,闹得他都忘了,纪朗以前就是一个很直白的人,别说现在没有摄像头,就算是无数个话筒怼着他,他也不会媒体面前装乖。“那……祝你心想事成。”他把纪朗面前的碗收起来,对他祝福道。听到这一句,纪朗忽然抬头望向他,意味深长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就祝我心想事成?”“不管你想什么,我都祝你实现,行不行?”“拉钩上吊——”傅星徽自然而然地像以前那样脱口而出接道:“一百年不许变。”纪朗突然挽起袖口,起身贴到他身边,截住他拿着碗的手,“骗人是小狗。”傅星徽拿着面碗没松手,闻言低笑道:“幼稚。”“我会洗。”纪朗也伸手去拿那只碗。他们胳膊贴着胳膊挨得很近,手在热水的浸润下握着同一只碗,体温传递来又传递回去,像是谁都不肯让地僵持着。片刻后,傅星徽还是松开手退开了。他擦干了手,抱着肘靠在门边看纪朗。青年洗碗的动作很熟练,不像从前在《盛年》剧组里那样冒冒失失,这会儿摔个碗那会儿摔个盘的了。时光的流逝在这样的细节里显得分外清晰,傅星徽随着纪朗的动作移动着视线,耳边回**着刚刚两个人自然而然接起来的少时俗语,纤细的神经末梢好像被陌生感和熟悉感同时拉扯着,只觉得眼前的一幕荒诞又真实。狭窄的厨房里谁都没出声,只有哗啦啦的水砸在器皿上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儿,纪朗忽然把洗干净的碗举到傅星徽面前让他看了看。“我洗的好吗哥?”傅星徽笑着说:“这也要我给你打个分?”“打一个嘛。”傅星徽显然是最宽容的那类评卷老师,“那就一百分。”“谢谢哥。”纪朗笑了一下,说完把那只碗上的水擦干,放进了消毒柜里。“吃饱了,”傅星徽问:“可以回去睡了吗?”“等一下哥。”“怎么了?”漫长的铺垫终于进展到了结尾,纪朗忽然摘掉手套走到他面前。傅星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纪朗却靠得更近了。他几乎贴着傅星徽的脸,仿佛想要捕捉到他脸上最细微的神色。“你明天出去吗?”“嗯?”“你还会回来吗?”“不只是明天,还有未来的三个月。”“哥。”“不要骗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可一句接一句,丝毫没给人喘息的机会。傅星徽微仰头望着他,心脏蓦地跳了一下。两个人之间好不容易和谐下来的氛围被破坏得猝不及防,傅星徽偏开脸,回避了纪朗的眼神和呼吸。“我明天还有工作,得出去,你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他转身要上楼,纪朗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哥!”傅星徽扭头看着地板问:“还有什么事吗?”纪朗望着他,嘴唇翕动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就是想告诉你,”他说:“明天有好吃的,你要早点回来。”傅星徽绷紧的神经松下来,轻声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