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琦把傅星徽送到门口, 客气的服务生走出来,委婉地拒绝了宋琦想要一起进去的意图。他只好等在外面,看着傅星徽一个人走进去。这些天他一直在忙Pluto的事情, 也有些疏忽傅星徽,这会儿他看着男孩的背影,才发现他已经这么瘦了。他等了很久才等到傅星徽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吴导,宋琦有些意外地迎上去, 就看见傅星徽的脸上沾着葡萄酒的红痕,斑斑点点淌落在衣服上,映的他那张肤色偏白的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宋琦的脸色微变,好在吴导并没有分什么关注度给他, 而是让身边的人把一个深蓝哑光的礼盒递给傅星徽,笑道:“小孩儿,送给你的。”油腻的中年男人最喜欢把什么“小朋友”、“小孩儿”用在年轻人的身上,以彰显自己的老资历, 可宋琦听着却有点犯恶心,倒是傅星徽还算神色如常。他双手把盒子接过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对吴导道:“多谢您了。”于是吴导又望向宋琦,带着几分语焉不详的暧昧, “这孩子真不错,是个人才。”宋琦赶紧跟着赔笑, “都是您抬举,还劳烦您还亲自送他出来。”吴导显然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 点了点头, 又笑着对傅星徽道:“以后想要什么, 就告诉我。”“他能有什么想要的呀,”宋琦的姿态摆得很低,也只能摆得低,“能有机会和您吃饭就是他的荣幸了。”“哈哈哈,”吴导爽朗地笑了一声,拿手指了指傅星徽,对宋琦道,“你太谦虚了,我和你说,你手底下这个艺人可不简单啊。”他说完睨了傅星徽一眼,“跟我透个底,刚刚让你发牌的时候,你是不是动手脚了,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会玩牌的?”宋琦听得一头雾水,就听吴导解释道:“我们一桌几个朋友,刚玩了几把轮盘,让你家这个小明星发牌,他可是让我赚得盆满钵满,一晚上捞了不少钱呢。”“胆子真大,那么多鬼精的人看着,也敢动手脚,你也不怕漏了陷,让那帮输红了眼的拿你泄愤?”吴导捏了捏傅星徽的肩,“不过你手法是不错,连我都没看出来问题,你在哪儿练的?”傅星徽没动,只是笑着回答道:“没有的事,是您运气好,我是沾了您的光。”他们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倒是宋琦身上的冷汗唰唰就下来了。他看了傅星徽一眼,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让他有些陌生。“不止会玩牌呢,说话也好听,”吴导松开手,对着宋琦道,“你怎么不早点让我知道他呢。”“看您说的,”宋琦的苹果肌都有些笑僵了,“星徽就是一小明星,全仰仗您帮衬呢。”吴导笑了一下,“行了,回吧,回去的路上,记得早点把礼物拆了。”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傅星徽手里的盒子,转身又走回了大堂。随着吴导和他身边的人离开,傅星徽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淡下来,宋琦一边拉着他往车里走,一边拍了一下他的背,“你怎么敢的啊?在这帮老赌鬼眼前玩手段。”“不是没人看出来吗?”傅星徽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小费数起来,“而且我看吴导赢得挺高兴的。”“谁教你出千的?”“丁宇哥。”听到这个名字,宋琦沉默了。两人走到车里,傅星徽把钱收起来,问他:“有吃的吗?”“终于愿意吃东西了?”宋琦松了一口气。傅星徽没有出声,他空腹喝了很多酒,刚刚在席间的时候胃就痛得厉害,这会儿不用再微笑,他蜷缩在副驾驶上,紧紧地贴着靠背,嘴里却一直没停下。直到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他才用力地擦了擦沾上油的嘴。“秦总送了你什么?”宋琦没急着开车,他看了一眼被傅星徽随手丢在前座的礼盒,“你不看看?”他比傅星徽更熟悉娱乐圈背地里那点腌臜,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礼盒。傅星徽闻言从宋琦手里接过礼盒拆开,然而这一拆,他的手突然就顿住了。一套黑色蕾丝花边的女士内衣上边,静静地摆放着一张酒店的房卡,像是恶魔的信笺。傅星徽抬起头,对上了宋琦的目光。车里的灯光很暗,却聚焦在傅星徽头顶,衬得那双眼睛犹如浓墨点漆,格外招人心疼。宋琦看了一眼傅星徽手里的东西,拉开车门,换到了轿车后排,坐到傅星徽身边,他拿起那张房卡,看了一眼地址,然后无声地望向傅星徽。娱乐圈的繁花似锦是由两样东西堆叠而成的,一个是钱,一个是欲。宋琦说:“他看上你了。”简短的一句,足以让傅星徽听出宋琦的欣喜和兴奋。在他充满期待的注视下,傅星徽摇头道:“不行。”宋琦皱了皱眉,“你知道吴导是谁吗?”“谁能不知道呢?”傅星徽自哂地笑了一声。拍出过无数享誉国内外的作品,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导演,捧的明星就没有不红的,不知道带出了多少个影帝影后,一直是醉心艺术的老干部人设,在今天见面前,也算是傅星徽的偶像之一。“那你还犯什么倔?”“宋哥,”傅星徽闭了闭眼,“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他的脸上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笑意,更多的是麻木与冷漠,而现在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宋琦叹了一口气,试图说服他,“吴导对情人是出了名的大方,各种资源不要钱似的给,”他说了两个娱乐圈里耳熟能详的明星名字,“那俩现在混的风生水起的,粉丝眼里的‘演技派’代表,当年不也都是靠爬他的床爬起来的,英雄不问出身嘛。”他说完见傅星徽一句话也没有,忍不住吐槽道:“前段时间觉得纪朗犟,现在我发现你才是真的犟。你想过没有,纪朗他和你不一样,他不在娱乐圈还能去读书,去考大学,当科学家。你呢,你离了这儿,你还能做什么?”“圈子里谁不知道吴导眼光高,”他道,“能入他的眼比你高考考个七百分还难,我来之前还怕吴导看不上你呢,没想到人吴导没问题,卡在你这儿了。”傅星徽敏锐地从宋琦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画外音,“你让我来之前就知道不只是陪酒,是吗?”“这个……”“你收了他多少钱?”傅星徽问得直白。宋琦顿了顿,没瞒他,“如果成了,二十万。”他说完又忍不住道:“你看吴导都能给我二十万,能给你的就更多了……”“二十万……”傅星徽轻声复述了一遍。《盛年》演了三个多月,熬了无数个通宵,付出了无数的精力,片酬也就十来万,而他们接一整年的商演,每个人到手也就几万块钱而已。傅星徽垂着眼,黑色的瞳仁注视着那套黑色的衣服。他想起有一年,他去找丁宇,看到少年点了支烟,在昏暗的灯光下数钱。见他看到那些钱惊讶的眼神,丁宇吐了口烟,忽然问他:“星星……你说,卖笑的明星,和青楼的娼妓,到底有什么区别。”傅星徽想,娱乐圈的钱实在太不好挣,也太好挣了。宋琦还在他耳边聒噪,“你如今给他当情人,有一天火了自然有无数漂亮的年轻小明星来给你当情人,床笫私事本来就是风水轮流转,这个圈子谁的情人谁和谁睡过早就理不清了,你不用看的那么重。”傅星徽打断他:“床伴多难道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想睡什么样的人都能睡到……意味着你所拥有的话语权。你现在不明白,可等你有一天食髓知味,或许巴不得有小姑娘排着队让你睡。”宋琦自诩苦口婆心地为傅星徽解释着其中利害,却不料傅星徽直接道:“我没有兴趣。”宋琦的嗓子也有些冒火了,连带着声音都大了,“你现在只是拿到了门票,还轮不到你说什么兴趣不兴趣。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大男人,难道比公司的女明星还矫情吗?这也就是吴导没看上我,他要是能看上我,我一个直男都能洗干净屁股去找他——”说到这儿,傅星徽忽然看了他一眼。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不到二十岁的男孩,那一眼突然就把宋琦看怔住了,让他把后面的话都忘了。见他安静下来,傅星徽说:“这很可怕,宋哥。”“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直到我对此感到习惯,不再有负罪感,也不再认为它有什么可耻,甚至会觉得用身体来换取资源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就像混迹娱乐圈多年的宋琦现在跟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丝毫也认识不到,这件事是错的。这很可怕。沉下去,傅星徽就会和这个圈子里大部分的饮食男女一样,成为爬床链上的一环。以身体作为工具,铸造出天底下最冠冕堂皇,最光鲜亮丽的狩猎场。纵情声色,挥霍钱财,逐乐贪欢,极尽享乐,最后迷失自己。他唯有守着底线,依靠着最后的的浮木,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紧紧地抓着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努力告诉自己,让自己在沉沦的瞬间清醒并想起来——我还是个人。尽管他的尊严可能早就几乎一.丝.不.挂,听起来更像是苍白的自欺欺人。黑色的轻纱蕾丝在骨节分明的手里被撕得粉碎,清晰的裂帛声回**在安静的车里,年轻的Pluto队长把自己的“前程”连同着整张房卡一起掰断,最后缓缓望向宋琦。“你忘了丁宇哥是怎么死的了吗?”傅星徽一直是好说话的性格,一副你跟他商量什么他都会答应的模样,这还是宋琦第一次见傅星徽这么强硬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傅星徽的态度太过于出人意料,还是因为他提起了丁宇,宋琦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峙片刻,他软下声来,带着安抚地意味轻轻拍了拍傅星徽,换了迂回的口吻,“刚那点东西能吃饱吗?要不我再带你去吃点东西,吃饱了,再做决定。”傅星徽没回答,而是对宋琦伸手道:“手机借我一下。”他出来的急,忘了带手机,宋琦把手机递给他,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没想到傅星徽在他的列表里找了一圈,直接拨给了吴导。“傅星徽!”傅星徽推开车门,把宋琦甩在后面,大概是刚刚对他们的印象不错,吴导的语气还算温和,“什么事?”“吴导,”傅星徽稳了稳自己的声音,垂下眼道,“抱歉……”等宋琦好不容易追到傅星徽的时候,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他把手机还给宋琦,后者捂着头懊恼道:“你跟吴导说什么了?”“说我不想给他当情人。”“臭小子你——”宋琦骂了句娘,又道:“那他怎么说?”傅星徽耳边回**着吴导气急败坏的声音:“傅星徽是吧,我记住你了,你就等着糊一辈子吧。”他笑了一声,对宋琦道:“他怎么说重要吗?”傅星徽抬眸望向他,分明是温柔的眼睛,却在这一刻显得强硬又锋利。“宋哥,”他说:“我还没走到绝路呢。”宋琦让他眼里倒映的月光晃了晃,忽然有些晃神。傅星徽坐在水泥地上,脸上的红酒没擦干净,白衬衫上还有斑驳的酒痕和饭店里染上的各色香水味,怎么看怎么狼狈。可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他笑着望向他,就好像被踩折的小草,在一场摧枯拉朽的大雨之后,竟然发出新芽了。那天回到公司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意外的是,他们在公司的门口看见了一个人。身量颀长的少年穿着白色的短袖卫衣站在门口,大概是夜深了加上刚下过雨,风有些凉,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外面又套了一层卫衣的帽子,站在灯光下时而搓搓手,时而跺跺脚。“那不是纪朗吗?”宋琦说。“是他,宋哥你停下车,”傅星徽高兴道,“我去换身衣服。”他一路小跑着回宿舍,把那件沾了红酒渍的衣服脱下来,换了件干净衣服又洗了把脸冲下楼,可是他再跑到门口的时候,灯下的人却消失了。他走出门外张望了几下没看见人,又跑回宿舍拿手机,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浑浑噩噩忘了拿手机,这会儿一打开才发现纪朗下午给他发了消息说晚上来找他。他正准备给纪朗拨回去说他回来了,又接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哥,先前怕你担心,一直没告诉你,附中也不让我念了,说我太闹腾,影响附中的学风和其他人学习。我爸妈重新给我联系了郊区的高中,是全封闭管理的学校,所以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联系你了,等过年的时候,或者我高考完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这些天你电话里总说你现在没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骗我,本来今天想来看看你有没有撒谎的,结果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人,再等就没有末班车了,明天九月一号,我爸让我晚上必须回去,明早要送我去那边的学校,我必须得走了。哥,我复读这一年,你一定要等我啊,等我长大了,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明年这时候,我带你去A大玩!”傅星徽扫完短信的内容,准备打电话的指尖顿住了,一番折腾,他刚刚跑得太快惹出的一身汗也渐渐凉了下来。微凉的风吹过他的后背,傅星徽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提着洗衣液,拿着白衬衫去了盥洗室。那件被吴导碰过的衣服上还残留着厚重的酒气和混杂的香水味,而十七岁的纪朗站在灯下的样子干干净净,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他的心是干净的,眼睛也是干净的。坐在宋琦车里的时候,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纪朗犹在东张西望,可他并没有发现被夜色遮挡的傅星徽。他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点感悟。——渺小的星星,是没有资格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上的。傅星徽晾完衣服,望着天上的月亮看了很久,又把纪朗的短信读了一遍。短短几行字他看了好几分钟,手机屏幕一次次暗下去,他就又把它按亮,盯着瓶盖大小的诺基亚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双臂撑在阳台的栏杆上做了个深呼吸,翻了翻这半年来他和纪朗所有的往来短信,最后给他发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条消息:“要好好上学,不过压力也别太大,哥相信你就算是复读,也会考上你想去的学校的,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别因为之前的事情分心,也先别再给我打电话了,等你考上大学之后再联系我吧,我会等你的。”末班车上的纪朗听到手机“叮”得一声,忙从包里翻出手机。他看完傅星徽的短信,很轻地叹了口气,又望向窗外。呼啸的风刮过他的脸颊,耳边是他父母疲倦的声音。“我跟你妈这些天,找了无数所学校,都不愿意要你,好不容易找到郊区一所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可以让你去复读,条件是不能再出任何幺蛾子。”“小朗,”纪母道,“我们想要给你一个自由的人生,从小到大也没怎么限制过你,但是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由着你来了。”纪朗太能闹了,导致附中里现在没人不知道他,学生们正值热爱八卦的年纪,学校里出了个有争议的公众人物,无疑对许多人充满了吸引,偏偏这个舆论主角还特别高调,闹得整个学校的学风都乱了,导致附中委婉地表示,想要纪朗换个学校。没操什么心就把儿子顺顺利利养到十七岁的纪家父母终于翻了车,尝到了什么叫儿女债。在认识到无论是找傅星徽还是找老师劝说都改变不了这臭小子之后,纪家父母终于严肃下来,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行使了家长的权威。女人的神色很温柔,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要么把你所有的电子产品留下,一年不许碰电脑手机,去郊区复读,要么我们现在就帮你参谋出国读大学。”“我不出国。”纪朗说。“那就去爸妈给你找的学校好好读,这几天不要再出门了,爸妈会在家里陪着你,直到九月一号送你去学校。”“可我还有朋友要见。”“什么朋友都不许见,”这次纪家父母出奇的坚决,“老老实实在家里学习,不然就出国。”“我想去见傅星徽,就见一面行吗?”纪父摇头道:“谁也不行。”“可是——”“说了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给我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爸,妈,我很想他,”纪朗抿了抿唇,望着自己的父母,低声道,“我喜欢他。”然而靠出柜换来的这一个短暂的夜晚,还是没能见到傅星徽。纪朗望着手里小小的手机,靠在班车的车座上,挠着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包,看着自己距离盛捷的大楼越来越远,灯光逐渐变得渺茫微弱,看不清了。而盛捷大楼里的傅星徽抬头注视着八月三十一号的月亮,终于再次拨通了贾导的电话。“贾哥,我准备好了,也下定决心了。”少年的声音一点一点融进风里。“你什么时候出发,我随时都可以跟你走。”命运捉弄。暗恋一场,他们连一个当面的正式告别都没有留下,就被潦草而无情的生活推动着,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分道扬镳的岔路口。也走向了那遥不可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