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子一张张传下来。方安虞扭头见时舒和梁径不在座位上, 只能伸直手和后桌的同学隔空传,顺便帮他俩整理桌面。七月下旬,附中高二终于迎来了暑假。窗外, 玉兰树葱郁茂盛, 初夏的玉兰花早就凋谢。延迟了大半月的暑热来势汹汹,从早到晚炙烤着。下午四点多, 教室里空调持续不断运作。后门不时打开又关上, 坐得近的同学被一阵热风鼓噪、一阵凉风激灵,气得站起来甩校服。卷子整理到一半,两个人前后脚从教室后门进来。“干嘛去——”三个字下意识问出,方安虞猛地顿住,赶紧转换话题,他用力抖了抖手上的数学卷子:“知道这次有几套吗?三十套!七八年前的模拟卷都拿出来给我们做!这过什么暑假啊......一天一套, 做死算了......”自从梁时二人恋情曝光, 三人组的态度出奇一致——只要他们不说, 我们就不问。和以前一样相处就好了。只是相比闻京和原曦的适应能力,方安虞就脆弱许多, 也敏感许多。梁径拿起最上面一套卷子看了看:“峰叔打电话来了。”他出了点汗, 嗓音也有些粗, 看得出来外面气温很高,快把人热死。方安虞低着头给自己做表情管理,这会没忍住, 抬头:“峰叔?怎么?这就——今晚的飞机?”刚瘫在座位上的时舒:“......”乔一销从外面打水回来,瞥了他俩一眼, 在自己座位坐下。梁径把水杯递给时舒, 时舒接过, 慢慢喝了会, 就是不说话。他看上去有些困惑的样子,但外面实在太热了,精神都被烧没了,所以整个人也显得很萎靡。“怎么了?”方安虞伸手去摸他脑袋,笑道:“我看时间来得及,大伙一起吃个晚饭,欢送欢送?横幅是来不及做了,凑合凑合吧,反正最后一年了。”时舒笑出声:“一边去......”梁径也笑。说话的功夫,原曦抱着一大叠报纸撞开前门。游赫和陆菲宁跟在后面,每人抱着一大摞白花花的卷子和习题册。游赫个子高,杵着傻愣愣的,平时吊儿郎当,这会却愁眉苦脸,看上去是被临时拉上当苦手的。陆菲宁一脸冷漠,好像已经看透所谓素质教育的真面目。方安虞傻了:“不是吧......”他感觉这一波是真的要做吐血了。原曦把卷子搁讲台,脑门上都是汗。她环视全班,除了白色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下雪似的,有些人干脆不整理了,趴桌子上唉声叹气。“方安虞!时舒、梁径,过来帮我发下英语周报。每个人十期,每期有四张,你们看着发啊......”说着,原曦朝讲台下大声道:“拿到报纸的同学也看清啊!算了——”她转过身,和各科老师一样,把暑假作业注意事项写在了黑板上。被点到名的三个人离开座位。“峰叔卡点也太准了。刚放假就逮人——你爸是不是买通了老王?”方安虞十分搞笑地模仿起来:“喂喂喂?哎——时其峰吗?我们放假了,赶紧的,来逮你儿子吧——哈哈哈哈!”时舒:“......”梁径:“......”原曦把报纸分出一期给时舒,闻言:“你爸催你回去了?”时舒点头:“嗯......就是有点奇怪......”他语气迟疑,好像在琢磨什么,又好像对什么十分不理解。原曦方安虞同问:“哪里奇怪?”时舒数了数报纸:“他问我暑假去不去。我说不去,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决定在哪里过暑假,和谁过暑假。”话音还未落,方安虞倒抽一冷气:“完蛋了。等着吧,晚上就有黑衣人押你上飞机——”见原曦皱眉瞧他,方安虞回想了下:“又不是没有过......小学六年,哪年暑假不是这样落幕的。”时舒:“......”方安虞并没有夸张。时舒和时其峰漫长的父子较劲,大概可以划分出三个时期。早期的剑拔弩张——誓死不屈——屈打成招——身在曹营心在汉;中期的我累了你也累了,就这么着吧,反正梁径中间也会来陪我;以及上高中之后:“兔崽子!翅膀硬了我也是你老子!”——“我忍。成了年就去改姓!”小学那六年着实惊天动地,到了初中平和许多。那会五人组里其余四人已经完全适应了时舒和时其峰的父子相处模式。初一那年暑假,闻京还特地做了横幅带去机场欢送——那也是时舒第一次想着快跑,赶紧上飞机得了。教室里冷气循环,同学们大都趴着,没精打采。后排几个男生拿着手机看游戏直播,一阵接一阵地吵。楼道里不时有隔壁班的路过,声音传进来,嗡嗡的。“然后呢,你爸说什么?”原曦笑着问时舒。时舒仰头望天,良久,缓缓道:“他说不去就不去吧。”话音落下,他们四个人所在的空间好像有几秒停滞。原曦和方安虞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半晌,方安虞小心道:“时舒,你确定是你爸打来的?峰叔不会被绑架了吧?然后有人觊觎你的家产,想骗你过去撕票......”梁径、原曦:“......”时舒走下讲台发报纸,语气淡淡:“确定。电话一通就骂我兔崽子,说老子不打给你就当老子死了?”方安虞:“......”原曦问梁径:“那......今年不去了?是可以不去的意思吧?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安溪过暑假了。好多年没一起过了!”梁径看着时舒背影:“不知道。峰叔应该还是希望他去的。”方安虞:“问问舒茗阿姨——女明星是不是回来了?”梁径点头:“嗯。今天早上到的。”雪花似的暑假作业发完,五点多的时候,四个人收拾好书包去体育馆找闻京。操场上的草曝晒了一整天,这会浇着水紧急降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和草叶干瘪糊焦的炭味。时舒低头玩着手机,反复查看时其峰的那通电话,虽然心底觉得怪怪,但止不住隐隐兴奋。等回家问了舒茗,应该就能确定了。这么一想,他现在就想打电话给舒茗了。时舒点开舒茗的电话号码。“回去问吧。”身旁忽然传来梁径的声音。时舒抬头。梁径看着天际赤红的晚霞,想了想,说:“舒茗阿姨估计也正在问峰叔,等你回去可能就有正式结果了。”场馆里的冷气不要钱似的,他们刚靠近台阶就感受到一股沁凉。一路走来早就出了一身汗。四个人赶紧跑上去。暑期训练表已经贴在了一旁的告示栏上。他们四个上前拿出手机动作一致地拍下时训表,然后又动作一致地转头找闻京。今天意外来了不少观赛的。文科三的女生几乎到了大半。同班的陆菲宁不知什么时候提前到了,正和三班的唐盈魏佳佳站一起说话,这个时候见原曦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原曦也抬手和她打招呼,想起什么,说:“和我一起去拿卷子的时候,陆菲宁说她不打算做暑假作业。”其余三人又动作一致转向她,神情敬佩。原曦笑:“她说无聊,好多模拟卷的答案都在网上挂着呢,有意思吗——反正她是不做。”方安虞竖了竖拇指:“反正我是不敢。”忽然,时舒凑过来小声说:“闻京怎么了?你们看——”不远处,闻京站在陆菲宁身后,两手背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个子本就高,人高马大的,走到几个女生身旁,一下就显得突兀。他身后,游赫和何烁已经笑成九十度鞠躬的样子。“他脸怎么这么红?”方安虞眯眼:“他要干嘛?”原曦笑出声,好像是知道什么。她的视线落在陆菲宁左边的唐盈身上。观察半晌,想起之前也是在体育馆,原曦和他说的八卦,时舒顿时明白:“他不会要给唐盈表白吧?!”梁径笑:“我们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等——”“他拿着什么!礼物吗?”时舒来劲了,赶紧拿出手机录,因为过于激动,手指都按不稳:“好家伙!以后就指着这个了!你们别说话!”其余三人:“......”视频里的闻京等她们几个女生说完话,似乎叫了声唐盈,然后在游赫和何烁笑得近乎颤抖的背景下,拿出了背在身后的礼物。手机距离比较远,隐隐只能听到“生日”几个关键词。时舒不解,小声:“唐盈生日不是过了吗?就是上周我们去游乐园......”原曦凑近去看屏幕:“他本来想那天送的,但是忘了。你不记得啦?那天晚上,你们三个还一起玩《荒野幻想》呢......”这件事之所以让原曦印象深刻,主要那天晚上梁时恋情曝光了。方安虞无语:“还可以这样?一周后想起来补一个?有他这样追女生的吗......不过也算有始有终?”他扭头去看梁径。梁径无话可说。时舒举着手机叹气:“我看没戏。唐盈好像在推辞——哈哈哈......”镜头里看到什么,他憋着笑,脸都红了,压低声音叫他们三个:“你们快来看!笑死我了,看陆菲宁的表情!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三个人凑近。画面中心外的陆菲宁和魏佳佳眼神交错,魏佳佳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来回看着唐盈和闻京。陆菲宁就不是了,她一会捂嘴,一会低眉,一会转身去看何烁和游赫,最后,好像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在球场上蹲了下来,埋头笑得头发都在动。球场上人还是很多的。临近假期,好多训练队都在这天到校集合。穿着队服的学生来回奔跑,人影穿梭,教练们的大嗓门不时充斥其间。也许是这边四个人的八卦气氛太浓厚,闻京交出礼物松了口气的下秒就发现了时舒——以及时舒的手机。“时舒——!!!”闻京扭头冲了过来!一阵风似的。刚接下礼物的唐盈都呆了。场馆瞬间响起闻京愤怒的回声。时舒吓得一抖。方安虞转身就溜了。原曦站在原地笑,和陆菲宁招了招手,然后朝她们跑去。梁径拉起时舒往外跑。于是,在气温直飙二十八.九度的盛夏傍晚,三个人绕着田径场活生生追逐了两圈半。时舒差点吐了。最后,他躺在草坪耍赖,捂着手机死活不给闻京:“你干嘛!你干嘛!我要吐了!我要吐了!梁径——”不远处,梁径给他把书包捡了回来,垂头甩了下额发上的汗,看着他俩叹气:“闻京。别弄他了。”闻京还在扒拉,抬头控诉梁径:“兄弟,我是不指望你什么了,但你好歹管管吧?”说着还有点委屈:“虽然咱俩从小没睡一张床,但也是一起长大的啊,你就这么对你的真兄弟?”“真兄弟”三个字,加上闻京确实有些“憋屈”的语气,弄得时舒都有些不忍,他依依不舍道:“那......那让我保存两天行不?两天后肯定删了!我举那么久录的,也不容易......”闻京气得冒烟:“......时舒!!!”梁径笑得坐在草坪上。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再看一遍就删了。傍晚的风从他们身侧掠过。三个人满头大汗。落日余晖映照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水珠泛起橘色的光晕。“我怎么这么傻......”闻京看着视频,困惑:“傻大个似的......啊——”他抱着头躺下,盯着天空,丧气:“下次再也不干了......”时舒笑:“没事,表白嘛,谁表白不傻。”梁径闻言瞥他,想起什么,垂眼笑了下。“表白?”闻京扭头:“什么表白?”时舒:“你不是去跟唐盈表白的?难道你是去送生日礼物的?”闻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然呢?”时舒:“......可这都过去一周了,你才想起来送礼物?”闻京:“有问题?毛病。送礼还挑时间?毕竟之前说要送的啊!我们班好几个男生都送了。”时舒:“............”梁径问闻京:“那你是喜欢人家吧?”闻京抓了根草叶,捏在手里:“嗯......但真没想表白。”时舒:“为什么?唐盈那么好看——”梁径很快看他一眼。神色如常。时舒顿了顿:“我是说,唐盈不是你们班班花吗?”闻京点头:“对啊。”时舒:“那你——”闻京坐起来,他一副很无语的样子:“喜欢和表白是两码事好吗......也就你——觉得人家好看就想跟人家回家——你懂什么?幸亏有梁径管着......”时舒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转成这样了,而且还这么离谱,当即怒道:“我什么时候觉得人家好看就想跟人家回家了?!”话音还未落下,梁径淡淡:“没有吗。”闻京得意笑出声,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时舒和梁径面对面,忽然想起,起身也要溜,谁知一把被梁径摁下:“干、干嘛!”梁径没好气:“坐着好好反省吧你!”时舒梗住,半晌嘟囔:“......没完没了了......那会我才多大?我懂什么?你是不是要翻一辈子旧账啊......”梁径:“看心情吧。”时舒:“......”拎起书包慢慢悠悠朝前走的闻京呵呵乐了。时舒盯着梁径。汗水从他的额角淌下,梁径目视前方,漆黑瞳仁里映出远处教学楼和旗杆的影子,晚风很温柔地从他的鬓角拂过,少年嘴角微扬,意气风发。鬼使神差,脑袋忽然空空的时舒伸出食指碰了碰梁径额角,然后帮他把淌下来的汗抹去。梁径感受到,转头看他,神色专注,眼底有很亮的光。身后一下没声,闻京纳闷,转头去瞧,就看到这幕暧昧缱绻。换往常,他肯定又要嗤笑一声:“毛病。”然后冲过去拽起两人:“磨蹭什么!走不走?天都黑了!我饿死了......”但是闻京长过见识了。他火速抬头观察四周,神经异常敏锐,每个路过的同学都被他眯眼审视一番,确定没注意到梁径和时舒才松口气,然后神色复杂地朝俩发小看去——又不能很复杂,于是,他的表情一会严肃,一会无语,一会尴尬,一会空白。过了会,他对小情侣说:“那什么......走吗?”时舒转头看他,被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弄得有些莫名:“你怎么了?”他被梁径拉起来,低头看到手机,明白了:“我删了啊。你不用这么小心,做兄弟的言出必行。不会言而无信的。”闻京转过身翻了个白眼:“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