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天空高远得不可思议。他们三个坐在车里,仰头望着来回翻涌的云层。安溪到底和喧闹的市区不同。没有了钢筋水泥高低起伏的阻隔,翡翠似的四屏山外, 大片旷野笼罩在无边暮色里。一瞬落日熔金, 天地辉煌。“我去车站接原曦和方安虞,晚上你家吃饭。”闻京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寻思吴爷叫他们吃饭的点, 对梁径和时舒说:“先把你们送回去?”梁径说:“不用。你直接去吧。路上开慢点。我和时舒骑车回去。”时舒还在仰着头往后看日落,张嘴:“记得买个大西瓜!骑车来的时候碰到原曦姥爷,拎了两个大西瓜!翠绿翠绿的。”闻京给原曦打电话,一边掏出车钥匙,闻言不冷不热道:“给钱。”时舒无语,收回后仰的脖子, 皱眉:“你都有车了, 还差几块钱?”闻京冷笑:“你还有腿呢, 你怎么不去买?”时舒:“但是你有车啊!”梁径:“......”他不想参与这场无聊的嘴架,想了想, 打开车门下车去后备箱拿自行车。闻京刚想说什么怼回去, 电话通了。原曦说快到站了, 十分钟左右,不过出站还有一会。“方安虞呢?”时舒凑过去。闻京打开免提。“......他晚一点。检票的时候忘带身份证了。赶了下一班。估计还有半个多小时。”电话那头传来广播到站的声音,旁音嘈杂, 脚步纷沓,原曦似乎在拿行李。时舒叹气:“完蛋了......他妈估计要说死他了。晚饭我得给他喂点好的。压压惊。”闻京乐了, 关了免提把手机放到耳边:“老地方啊。看好手机。有事打电话......嗯, 拜。”时舒瞧着闻京无比顺溜地关了电话, 不满:“我还没说完!再见都没说!”“人家出站呢, 乱七八糟的,跟你唠?惯的......”闻京看了眼后视镜,见梁径推车过来,嘚嘚催人:“下车下车下车——”时舒那边车窗被敲了两下。梁径骑在车上,稍稍偏头示意时舒下来。时舒往车门边挪,伸出食指朝闻京指了指,压低声音恐吓:“晚上揍扁你!”闻京咧嘴一笑:“有本事就来。”时舒一边开车门一边扭头和他对线:“谁没本事?”梁径真是无了个大语,瞧他俩跟斗鸡似的。车门“嘭”的关上。闻京不甘心,打开车窗,探头:“有本事晚上别求我打游戏!你看梁径跟不跟你打!写你的作业去吧!别求老子!”时舒岔开腿往自行车后座坐,立即回道:“切!我找方安虞!”梁径:“......”他单脚撑着自行车,围观时舒一步一句,很想直接把人摁住坐好,但想了想,还是耐下性子等时舒屁股落座。闻京又探了探头:“屁用!他有心情跟你打?!就他那心理素质,我看方安虞今天不跟你哭就不姓方!董芸女士什么人?小学那会,方安虞忘戴红领巾都能把人说哭两天!”时舒觉得非常有道理,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只听梁径叹了口气,语气平静:“抓好。”他头还没转回来,手刚下意识抓住梁径衣摆——“——哎!”一阵风,闻京注视他俩从面前骑过。梁径满脸无语,经过闻京的时候,还瞥了眼闻京,似乎不满他临走还跟时舒叭个没完。而时舒岔腿坐在后座,屁股没挨紧,好像还时刻准备着下车冲闻京面前一顿叭叭,梁径话音未落的下秒,他一个倾倒,整个人就撞在了梁径后背。气温还是很高。空气里有类似草木蒸熟的干燥气息。闻京注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慢慢将车朝前开去。半途,他关了冷气,打开车窗,一边哼着歌,一边感受着鼓**进车里的汹涌热风。时舒往后看了看,闻京的车渐渐驶离后,他抓着梁径衣服下摆的手很快环住梁径腰,用力搂了把,脸颊贴着蹭了好几下。梁径感受到,微微一笑。过了会,时舒坐直,扯了扯梁径汗湿的T恤,大声:“热不热啊?”原野尽头,无边无际的日暮云海好像一场盛大的开幕。凉爽的晚风呼呼灌进梁径后背,十分惬意,但梁径的语气却不是很满意,他目视前方,对时舒说:“抱好。”时舒笑:“你要热死了!”梁径没理他,催他:“快点。”时舒就挨上去,把人抱得紧紧的。十五分钟后,闻京到了安溪高铁站。头顶巨大的时刻屏显示,最近一趟高铁三分钟前就到站了。闻京四处找了找,很快看到推着白色行李箱,跟在一群游客后面的原曦。她的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人群里还是很高挑的。闻京记得高二体检那会,唐盈和原曦走一起,唐盈看了原曦的体检表,随口说了句争取高三要长到和原曦一样高。那会他就很欠揍地凑上去,笑着说要不要和我一样高?他是很嘚瑟的,身为体育特长生,身高优势没的说。原曦白痴一样看他,附带一个白眼,说了句无聊就拉着同样白眼的唐盈转身走了。身后,时舒摇了摇头,和梁径一起并肩路过他,两个人不说话,但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安溪虽然通了高铁,但车站位置比较偏僻,来安溪旅游或者探亲的一般都不会选择乘坐高铁出行,不然出了高铁站,还得打十几分钟的车才能到镇上。于是,原曦前面的好几拨人都抢着往打车通道去,人挤人,好几秒压根走不动道。“原曦!”闻京招了招手:“别挤了!我在这等你。”原曦没听清闻京说什么,但看到闻京明显让她松了口气。十分钟后,两人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吃甜筒冰激凌。“方安虞还有一站,二十分钟吧。”原曦看着手机,群里报了平安后,很快跳出时舒的信息,张牙舞爪的,原曦看着笑着说:“时舒让你买西瓜。”闻京白眼:“别理他。梁径会不给他瓜吃?”他咔嚓咔嚓两口吃完了脆皮筒,起身去后面的垃圾桶扔垃圾。扔完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闻京看到原曦低头笑着往群里发消息。她今天穿了一身淡黄碎花裙。很简单的样式,上身是吊带,难怪刚才人挤人的时候,她看上去不是很自在。两肩搭着细细的小花结扣,衬得脖颈修长,十分好看。坐下来的时候,裙角稍稍上提,露出光滑纤细的小腿肚和温润白皙的脚踝。不知怎的,闻京忽然想起这件裙子原曦去年暑假也穿过。“你去年是不是穿过这条裙子?”脑子里想着,人到近前,嘴里就问了出来。原曦没料到闻京会问这个,她“啊”了声,抬起头看闻京,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容。手机屏幕上,时舒正和她聊,还给她发了好几张款式各异的自行车照片。看样子,时舒和梁径回去后,就去鼓捣那一库房的自行车了。“哦......”原曦重又低头看自己的裙子:“嗯,去年我妈给我买的,暑假也穿回来了。怎么了?”其实闻京问完就感觉自己怪怪的,他摸了摸后脑勺,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没事......你吃完了吗?我帮你丢掉?”说着,他朝原曦伸手。原曦没什么感觉,她很自然地把甜筒外包装递给闻京,然后笑着说:“时舒说明天我们一起骑车去四屏山。”闻京捏着尖尖的包装壳,视线落在撕开的边缘,那里沾了些奶油,还有一点口红的潮湿印子。他慢慢说:“哦......”脑子好像有点慢。人潮向着四面八方退去。候车厅一下变得空旷。中央空调的冷气重新聚集,气温低了些许。闻京回神:“骑车?不是——我有车啊!我带你们去呗,正好五个人。”原曦看他:“这样我们都可以锻炼身体。以后有时间坐你的车。”闻京无语,很想说什么时候锻炼不好......他刚拿到手的车不比“锻炼”香???但是他捏着甜筒尖尖,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和原曦顶嘴跟和时舒斗嘴,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曦还在看着他,似乎等他表态,或者等他还有什么疑问。闻京说:“好吧。”原曦微微一笑,视线转向手机屏幕。闻京瞧了会原曦肩带上的小碎花,很想再挣扎几下,但几秒后,他选择去丢垃圾。时间过得很快,暮色四合之际,垂头丧气的方安虞出现在出站口。闻京和原曦赶紧凑一起商量待会怎么安慰,哪想方安虞一见闻京,眼睛立马亮了,跑过来兴奋道:“车呢!时舒说你的车超拉风!快让我看看!”冲面前的三句话说得闻京都兴奋了——本来他今天拿到车就一直有种不切实感,后来目睹梁时二人“互诉衷肠”被打断了兴奋,这会终于赶上趟。他拉起方安虞就往外走:“得亏你今天来!要是明天,我还开不了了!你就得去骑梁径那‘脚动车’锻炼了!”原曦:“............”接上人后,五人组的群更加热闹。方安虞和原曦从坐上车就一言不发,闻京看着自己手机丁零当啷响个不停。“那个......”闻京没好气:“尊重下我好吧?太不够意思了——好歹给我念一段啊!”方安虞笑:“你想听什么?”他头也没抬,正在群里和时舒激烈讨论明天骑哪辆。早在初中那会,方安虞就看上了梁径改装过的一辆山地车,车身纯黑,骑起来特别酷。原曦:“方安虞说要那辆黑色山地车,时舒说他骑不安全,那辆太专业了,让他再挑一辆。”原曦说完,抬头问闻京:“是不是快到了?梁径说五分钟后开饭。”闻京看了眼外面。四屏山已然陷入一片青灰,山坳里黑黢黢的。车前灯开着,两束白光笔直照射着乡间小路。“差不多吧,能赶上。”闻京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俩,想起什么,又说:“我今天听到梁径和时舒......”他话音稍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只是这话一出来,车内气氛就变了,变得有些紧张。方安虞和原曦手机也不玩了,抬头盯着一脸琢磨的闻京。闻京被他俩瞅得头皮发麻:“别这么看我啊!”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那被临时抽查的监控摄像头,此刻正被逮着一秒一秒查。原曦严肃:“你听到什么了?”方安虞也罕见地正襟危坐:“闻京,你说。”闻京打了个方向盘,远远已经能看到暮色里梁宅的轮廓。“也没什么......就是时舒问梁径有没有想过以后,梁径说有。梁径问时舒有没有想过以后,时舒说有。然后两个人说一起想——没了。”闻京复读机似的说完,后视镜里见原曦和方安虞不吭声,他想了想,也不说话了。距离他们三个目睹这件事,已经过去小半月。五人组还是那个五人组,平日还是和往常一样相处,只是闻京、原曦和方安虞心底渐渐明白,其中两个人,产生了一种超越友情的、更为深刻的感情。车窗打开一条缝,晚风唰地吹进。“我觉得好难......”方安虞低头按着控制车窗的按钮,看着群里不断跳出的时舒的消息,叹了口气:“‘以后’好久呢......谁知道‘以后’啊......”原曦的声音则显得很冷静:“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他们感情坚定。”方安虞小声:“坚定就好了吗?你们想,雪姨肯定不会同意。舒茗阿姨也是。梁径他爸——我觉得坤叔属于那种,表面看是放养,做什么都可以,但要是触犯原则,那肯定是要打的——估计打得比闻叔还狠。再说了,还有梁径他爷爷——就算梁径不听他爸妈的,他爷爷的话,他肯定会听的吧......”方安虞说话,车内一时无人说话。过了会,闻京却说:“舒茗阿姨应该不会怎么阻挠,她女明星,见得多,大概率会包容自己儿子......峰叔就不用说了,时舒根本不会听他的。”闻京放缓车速:“我觉得,如果暴露,压力应该主要来自梁径家里。”不知何故,原曦依旧很明确地说:“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双方家长都不会产生实际影响。”“怎么说?”闻京和方安虞异口同声。“丁雪阿姨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家长,坤叔也是。舒茗阿姨和峰叔,你们也分析了,我赞同。我现在就是担心,他们自己内部不坚定,谈了又分手——这样我们的友情就真的散了。再也回不来了。”原曦说完,车子刚好停在了梁宅门口。闻京没有立即歇火。好一会,他皱眉瞧着后视镜里原曦的面容,语气不是很好:“我怎么感觉你话没说全......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不会在一起很久?”方安虞察觉车内浮动的一丝微妙,他坐着不敢动。原曦注视着闻京,半晌轻声叹息:“闻京,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只是觉得——可能我太悲观了......”她忽然想起,那天在体育馆,她问时舒,梁径是不是谈恋爱了。时舒那时的表情,原曦现在还记得:一下怔愣、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可能那个时候就连时舒自己也无法准确定义他和梁径的感情。喜欢是肯定有的,但这种喜欢能走到哪步......原曦觉得自己悲观得近乎冷酷,她轻声说:“我有时候会担心,万一他们一时兴起——”“原曦!”闻京很不客气打断,他看着原曦,像是不认识她了,语速飞快:“你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吗?他们从小的感情,你看不见?谁一时兴起就往那方面发展?!吃饱了撑的?!”方安虞眼尖,瞧见时舒跑出来,赶紧道:“好了好了......我们以后再说,先整理下表情行吗?求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