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 闻京还在念叨方安虞为什么不搞张签名。“你想,陈若现在职业五段,以后说不定就是为国争光的大国手。签名就很有收藏价值了!梁径爷爷的毛笔字, 现在买都买不到, 一字千金嘛不是。”闻京骑在方安虞身侧,恨铁不成钢:“那会陈若都看见你了, 还叫你名字。你俩多少年没见了?他还能把你——我们中唯一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叫出来, 说明什么?说明人家记得你啊!”“............”方安虞脸都绿了,深吸口气:“我谢谢他。”闻京跟个喇叭似的,方安虞好几次想蹬远点,都被闻京追上。闻京那辆竞赛用车,去路骑得坎坎坷坷,回来的路倒骑出门道了, 轻松一脚就能逮住方安虞。时舒梁径和原曦在后面说申请出国的事。前期准备还是很多的。原曦觉得他俩语言都不是问题, 关键是专业选择。梁径打算在医学领域看看。时舒脑袋空白, 听着梁径和原曦讨论,自己默默想了一会, 忽然很认真地问他俩, 游戏有专业吗?一边自问自答, 有吧?不然那么多经典游戏怎么来的?梁径欲言又止,见他表情实在认真,顿了顿才说:“时舒, 游戏相关的专业肯定有。但你要知道,这个专业肯定不是每天打游戏。”原曦笑:“我不清楚, 你回去和梁径查查。”时舒有点兴奋, 这个想法一飘出来, 脑子里已经开始不切实际幻想上了大学继续“学游戏”的美好画面。五个人下了山原路骑回去。相比四屏山上时阴时晴, 山下晴了好一阵。日光直晒,地面树梢早就不见雨水的痕迹。但也许是落过雨,日头并不烈,双臂间吹过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旷野里风更大。视野两旁和尽头都是大片大片的绿,海浪一样,清澈明净。“......可是你呢!你拔腿就跑!害得我上去都没要到签名,人家不搭理我,看都没看——”“谁不搭理你?”闻京的话传到后头,时舒起劲了,赶紧蹬两脚追上去,喜滋滋追着闻京问:“谁不搭理你?”梁径:“......”闻京瞅着他神情喜悦完全不像在替自己气愤,无语:“陈若。”时舒又去看前面一声不吭的方安虞:“你们看见陈若了?”闻京朝后瞥了眼,停顿几秒,语气吊儿郎当:“对啊。就你俩没看见。不过也可以理解,忙着牵小手嘛。”梁径:“......”闻京原本以为时舒会不好意思,哪想时舒一秒变脸,恐吓:“你给我等着!回去就扎你轮胎!”大声撂下这句,他唰唰两下蹬到前面去和方安虞说话。闻京:“......”他还真有点被唬到了。毕竟车刚到手。挺宝贝的。闻京闭嘴,骑得慢了下来,等和梁径并肩,他小心翼翼:“时舒说要扎我轮胎。”梁径瞥他,语气如常:“哦。”闻京试探:“你管管啊。”梁径一副很意外的表情:“明明是你先惹他的,为什么要我管他。”原曦听着笑出声。自从两边都明朗,梁径对时舒的态度在三人组面前再也不迂回了。至少闻京此刻算是见识了——所有和时舒有关的问题,梁径偏心偏得甚至都懒得应付他。如此直接的态度,不禁又让闻京玻璃心,开始惆怅过往的一些“兄弟时刻”是不是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原曦看在眼里,笑在脸上。她笑得实在明显,闻京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小丑。“别多想。等你谈恋爱就知道了。”原曦安慰。然而,这并没有起多大作用。闻京赌誓一般的语气:“我肯定不会见色忘友!这辈子都不会。老子就是兄弟第一!”原曦笑眯眯:“嗯嗯。”很多年后,某个午夜梦回,闻京忽然想起自己在原曦面前的这番信誓旦旦,他恨得脑门磕墙,磕得隔壁梁径敲门,问他半夜发什么疯,时舒都被你吵醒了。闻京心灰意冷,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有老婆了不起啊。梁径懂他,走近瞅了瞅他红通通的脑门,半晌很欠揍地笑,就是很了不起啊。——那个时候,是闻京追原曦的第十年。夏天总是带来时间漫长、无边无际的错觉。即使已近傍晚。可晚霞好像被一场雨洗刷掉了,天边净蓝净蓝的。再次路过小沽河,河道里湍急的水流平缓许多。五个人把车停在桥下休息。带来的饮料和零食去的路上吃掉不少,梁径和闻京过桥去河对岸售卖渔具的商铺里买水。时舒和方安虞盘腿坐草坪上,瞧着不远处收拾帐篷准备打道回府的一家三口。原曦拆了包草莓干,往他俩手里分了点。时舒一边低头数手心里的草莓干,一边对方安虞说:“对了,还没问你,你见到陈若真的跑了?”原曦转头看方安虞。方安虞点头:“哎......也不能说‘跑’,就是走了呗。我觉得挺尴尬的,就走了。”“嗯嗯。不想理就别理。没必要。”时舒跟着点头。方安虞没说话,等把嘴里酸酸甜甜的草莓干吃完,他对时舒和原曦说:“你们说他这么久都还记得我,是不是想报复我啊。”时舒和原曦对视一眼。时舒皱眉,没立即说话。原曦想起来了:“不会吧......明明是他先出言不逊的。我们都可以给你作证。”当年方安虞定段失败,最后一场对阵的就是陈若。陈若一路连胜,下了棋桌对失魂落魄的方安虞说,还来得及,趁早去上学,围棋不适合你。见方安虞低着头不吭声,他以为他的话人家听进去了,继续叭叭叭。陈若年纪不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不冷不热,直抵人心窝子戳。他对方安虞说,我早提醒过你,你太容易被影响了。我们下过那么多次,你赢过几次?唯一一次还是你贿赂我,说你妈、你姥爷要来看,让我让着你点。你看......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有毅力,换别人——他话没说完,就被方安虞一头顶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两人就扭打起来。陈若被方安虞咬破下巴,血淋淋的。方安虞白嫩嫩的脸颊被他一把推到桌角,后来那里就陷下一小块,笑起来像个弯弯的月亮梨涡。不笑的时候就不怎么看得出来。“他敢?!”时舒反应过来,立刻怒了:“他要是敢找你,我揍扁他!怕他?!”“——揍扁谁?”蓦地,梁径声音从身后传来。闻京嘿嘿笑,重复梁径的话:“揍扁谁?——陈若吧?得了。当年你跑进去打陈若,回去被梁径指着鼻子训。忘了?哭得跟什么一样。还辩解,说早晚要把人打扁。梁径回头一指你,你就哑巴了,小媳妇似的掉——”梁径转头看了眼闻京。闻京笑着闭嘴。时舒一口气噎住,上不去下不来,看看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梁径,再看看幸灾乐祸糗事重提的闻京,把手里给梁径剩下的三颗草莓干狠狠往梁径身上一扔,转头拉起方安虞和原曦就走:“我们走!气死老子了!”原曦也很讨厌闻京哪壶不开提哪壶,临走也瞪了他一眼。闻京被时舒瞪的时候心情还是挺悠哉的,这会接收到原曦怒视,他莫名有点做错事的忐忑——大概属于某种正在养成中的巴普洛夫效应。半晌,闻京靠近梁径,咂摸:“是不是闹大了?”梁径低头看着地上粉粉的三粒草莓干,颇有这种我怎么摊上你这个队友的无力感:“不然呢。”回到梁宅,正赶上晚饭。梁老爷子没出来和他们一起吃。一是人多太闹。二是下午从小沽河回来后,他心里一直在想一件事,目前还没什么头绪。只是梁老爷子没想到,今天的饭桌其实有点安静。闻京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一天同时惹了三个人,饭桌上频频看脸色说话。奈何其余三人都不搭理他,他只能去“好兄弟”梁径那找存在感。梁径也不是很想理他,放下筷子看着闻京说,吃饭最好不要说话。闻京难以置信,盯着对面叽里咕噜不停的三人,问梁径,那他们呢?梁径淡淡,管好你自己。吃完饭各回各家。方安虞和原曦不想坐闻京的车,说走回去正好消食。闻京委屈得不行,一边开车一边跟在原曦和方安虞后面,探出车窗大声说我错了行吗?后来两个人总算上车。原曦问闻京,你还委屈?赶方安虞要签名、挖时舒糗事——你还委屈?闻京快哭了,赶紧道没有没有,哪有的事,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方安虞郁闷了一天的心情总算有点好转。另一边,梁宅。时舒照例最后一个吃完。梁径去了趟二楼,把作业带下来,在一旁边看书边等时舒磨完嘴里的米。他是准备吃完和时舒一起做作业的。谁知时舒刚放下筷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一楼书房出来的梁老爷子远远喊了时舒一声,让时舒跟他进书房。老人家立在中庭,杵着拐杖注视梁径和时舒,不知道看了多久。梁径站起来,和梁老爷子对视的一瞬,心头忽地一紧,好像又回到今天下午在小沽河边,他们对视的那几秒。他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位看着你长大的长辈,突然有一天问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梁径下意识叫梁老爷子:“爷爷。”爷爷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梁径对这点无比清楚。他从小被爷爷带大,所有的情绪和感受都逃不过爷爷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时舒,而这个,爷爷也是一直都知道的。但就在今天下午、在眼下这个时刻,梁径猛然发觉,爷爷知道是一回事,承认与接受是另一回事。——就像幼年他饲养那些虫鱼,梁老爷子知道是他的兴趣,却并不觉得值得一提。听到梁径的声音,梁老爷子眼神未动一下,也没理会梁径,叫完时舒就转身回了书房,不再说一句。夜色已然暗沉,中庭假山的影子落在离去的梁老爷子身上,一下就模糊了这个老人的背影。时舒不明所以,擦了擦嘴起身跟上。“时舒。”梁径叫了他一声。“啊。”时舒回头。梁径看他一脸天真,和幼年面对梁老爷子的时候一样。他垂下眼,看着面前几张薄薄的英语周报。夜风从前庭潜入,页角簌簌。时舒见他不说话,走过来挨近:“梁径?”梁径闭了闭眼,视线依旧落在作业上,片刻,语气平静道:“待会爷爷和你说什么,你都要告诉我。”时舒满口答应:“嗯嗯。”梁老爷子一个人的书房很大。藏书太多。成片的书架早在多年前就装不下了,后来的许多书慢慢垒在了地上。时舒敲门进来没留意,差点被脚边一摞版本各异的《管子》绊住。最上面的一本,书页已经泛黄,竖版繁体,字尤其小。时舒低头捡的时候,耳边传来梁老爷子的声音:“拿给爷爷。是《轻重诠解》吧?”时舒辨识了下,“嗯”,便拿在手上给坐书桌后头的梁老爷子递去。整间书房除了书就是字。一侧靠窗的墙边挂了两幅画。一幅荷塘月色,一幅清平乐村居图,画的就是小儿溪头卧剥莲蓬。时舒知道这两幅画是梁老太太画的。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一直挂在那个位置,从没变过。时隔多年,时舒重新站在这间令人敬畏的屋子里,一点点打量的时候,梁老爷子也在打量这个好多年没见的男孩。虽然很久没见,但时舒的名字从未在耳边消失过。丁雪会提,梁坤偶尔也提,当然提得最多的,当属自己孙子。说实话,一直以来,梁老爷子都是很喜欢时舒的。他看人一向很准,知道时舒灵气有余,心性不足。说白了就是耐不住性子,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时候需要人在旁看顾罢了。而作为梁径从小的玩伴,两个人的性格却十分合适。自己的孙子自己一手带大,当然自己最了解。梁径有他爸骨子里的偏执,梁老爷子教得好,也养成游刃有余的心智,但根底上,其实还是需要被转移下注意力——牵制他,或者说让他做事更为稳妥、周全。很明显,幼年的梁径,只要时舒在旁,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沉着冷静的。那年除夕,当梁老爷子知道梁径不惜烫伤自己的手维护时舒的时候,就是这个感受——时舒直接影响了梁径处事的分寸。他没有放任梁旭把这件事闹大,让两边都下不来台。尽管处理方法上过于极端。但不得不说,时舒作为他唯一考虑的出发点,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那会,梁老爷子打趣梁径,说以后时舒会被他拿捏得死死,也是看出了自家孙子行为处事上对时舒的看顾。但是,无论如何,梁老爷子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小沽河边,梁径的一举一动依然稳重,但是他看时舒的眼神,骗得了亲生爸妈,骗不了老谋深算洞悉人心的梁老爷子。况且还是一手带大他的人。窗户开着,夜风一路吹进来,连排书架上的书发出一连串声响。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湿润墨香,带着些微的清苦和生涩。时舒转回头,看向梁老爷子:“爷爷?”梁老爷子手掌摸了摸古旧的书封,开口语气寻常:“开学就高三了吧?”时舒笑着点头:“嗯。”小的时候,他就觉得梁老爷子是个很温和的老人。会心平气和地与小辈说话,也会很有耐心地听小辈说话。这种印象,大多来自梁老爷子对待自己总不会太严格。往往时舒撒个娇、耍个赖,事情也就过去了。梁老爷子好像总拿他没办法。但是对自己的孙子梁径,梁老爷子就不会这样,规矩、道理,该说明白的一定要说明白。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样子。端正磊落、戒骄戒躁、严于律己——这些,梁老爷子从没认真要求过时舒。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亲疏远近都是人之常情。好在时舒心大,要是真被这么要求,他估计八百年前就不会来梁宅了。书房很大,屋子里的灯很亮堂。梁老爷子抬眼,时舒和他对视。有时候,眼神是能说明一切的。电光火石的一秒,时舒分明感觉到一丝极为严厉的审视从那双浑浊但精深的双目中射出来。这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俯视、压迫。头皮瞬间发麻。但下一秒——好像就只是一个眨眼,时舒发现什么都没变,耳边传来梁老爷子和蔼嗓音:“准备考什么大学?”时舒沉浸在那一秒的注视里没回神,下意识道:“想和梁径出国读......”很快,他注意到梁老爷子嘴角不经意的弧度,好像是个笑容,又好像不是。“不去你爸那?”时舒这才回神,愣了下:“不去啊。我干嘛去我爸那......”梁老爷子又笑,这回笑容像是明显了点。“今年暑假你爸没催你去澳洲?”“我成年了。可以不去的......”“成年了就更要体谅父母。你爸也不容易......”“哦。”......聊了一刻钟,时舒走出书房,脑子里晕晕的,颇有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囫囵感。没等他琢磨出味,守在门边的梁径一把将人往楼上拽。时舒吓了一跳:“你干嘛啊!”到了二楼不算,还要往三楼爬。时舒不干了,他刚吃完,要吐的好不好。“你干嘛!”时舒一把抽回手臂。可下秒又被梁径握住手腕,他看着时舒:“爷爷和你说什么了?”如果此时时舒仔细观察,会发现梁径的眼神已经和梁老爷子并无二致。他们都在审视,都在考量,只是出发点南辕北辙。时舒跟个小白鼠似的,这会只见梁径紧张,他看着梁径,眼睛一转,就笑起来:“你猜。”梁径深吸口气:“时舒。”时舒往前凑近,嘿嘿笑,对着梁径耳边小声:“你爷爷说......”梁径觉得自己快被磨死了。“给我五千万,让我离开你!”说完,他猛地挣脱梁径手,转身就往楼下跑。怎么可能跑得掉。刚下两级台阶就被拦腰抱住,梁径恨得咬他后脖颈,时舒挨了一记疼,也不敢大声。只听梁径恶狠狠:“欠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