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云寺的钟声又一次响起。时间好像已经很晚了。时舒看着梁径微躬的背影, “梁径......”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淹没。梁径低头用力抹了把脸,然后转过身大步朝时舒走去, 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时舒伸手搂住他, 脸埋在梁径肩窝,忽然很疲惫地说:“好困啊。”记忆好像自动过滤了一段。应激后的大脑快速截取两段拼凑在一起:一段是他在素斋馆和方安虞嘻嘻哈哈吃夜宵, 一段是梁径来卫生间找他。梁径抱着他不吭声。时舒闭上眼靠着。“其他人呢?”过了会, 他问他。梁径还是没说话。时舒等了会。梁径吸了吸鼻子,嗓音极哑:“回去了。”“哦......”时舒手指轻轻摩挲梁径腰间衣料。其实还想说什么,但他真的太疲惫了。好像一台年代久远的影像机,这个时候电量不足,画面撕扯、不断冒出雪花,令人头晕目眩。半晌, 梁径慢慢松开他, 捧着他的脸仔细瞧他。梁径注视他的眼睛很红。也许是刚才抹脸的动作太重, 也许是之前情绪的失控,或者是更久之前, 在他听到范宇那句话的时候, 他的双目就这样了。被梁径这样凝视着, 时舒想做一个表情,可接下来好几秒,他也只是睁着眼睛很认真地和他对视, 嘴唇动了动,唇角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其实如果再明显一点, 这就是一个委屈到极点、马上就要张嘴大声哭出来的表情——平日里要多鲜活有多鲜活, 要多明亮有多明亮。就像小时候跑丁雪和梁老爷子跟前告状时一样。但这个时候, 时舒却怎么都做不好这个表情。好像有什么狠狠刺在了他的脸上, 鲜血淋漓,每一次脸部情绪的表达都让他疼痛不堪。最后,他望着梁径,木木的。梁径看着他,嗓子口仿佛被什么堵住,心脏也被人狠狠攫住。愤怒已经化为恨意,他很难从里面抽离出来。他看着时舒,低下头不断亲吻时舒额头、眼睛、鼻尖还有冰冰凉的嘴唇,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不要怕......时舒,不要怕......”他抵着他的额头,喘息声始终很重,如同困兽,理智在某一刻几乎要不计后果地挣断。时舒知道他的感受,他搂在梁径身后的手拉了拉梁径衣服,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夜里气温低了许多,走在山里更觉得凉。时间确实很晚了。殿前广场空****的。只有花灯展台后面站着几个工作人员。他们手里拿着什么,似乎在记录一天下来投票的数目。剩下的花灯摆得稀稀落落,亮了半夜,此刻电量微弱,没精打采的,黑漆漆的夜里好像巡游的萤火虫。梁径拉着时舒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两侧配殿双门大敞,借着不知哪里来的黯淡光线,能看到殿内一尊尊高大静穆的神佛,他们的面目隐没在更深的暗处,不声不响。时舒和梁径并肩走着,好长时间,耳边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有一年暑假,时舒照例陪方安虞在道场学围棋。晚上的课业不是很重,但对有志学棋的小小少年来说,白天晚上没区别,都是需要刻苦练习的——显然,时舒并不十分“有志”。他吃饱饭从素斋馆晃回来,蹲在殿前捉台阶下的蚂蚱。等到天色完全暗下,蚂蚱都看不清,他就去殿里看方安虞打谱,然后到点催方安虞和他一起回去睡觉。一天晚上,梁径过来找他,说他要去一阵国外。穿着小道服的时舒抱着膝盖蹲在台阶上和站在下面的梁径说话。“啊......这么久啊......”时舒低下头,小声:“你回来都开学了......”虽然开学也是形影不离,但一起学习的形影不离和一起玩耍的形影不离对于时舒来说,有着本质区别。梁径抬头看着他:“嗯。”但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丁雪那阵病情加重,梁坤想带她去国外试试。而梁径是必须在身边的,因为“以防万一”。大人的打算小孩不是不能感觉到。有时候,小孩的感受还会更深。梁径站在下面,过了会,拿出一个袋子:“最后一次给你带了。”是肯德基全家桶。时舒抬头往下望了望,看上去并没有前几次那么雀跃,他下巴搁在膝上点点头,手里捏着一只蚂蚱,把它松开后,更小声地说:“我不想你走那么久。我们还没一起去看鸭子呢......原曦说要生小鸭子了......”梁径说:“要是情况好,我们会早点回来。”时舒说:“肯定会好的。”梁径垂下头看着地面,没吭声。他其实很害怕。对他来说,前方一切都是未知的,大人的打算、母亲的病情......他年纪太小,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过了会,时舒拍拍手站起来,一边走下去一边和梁径说:“我们去磕磕头吧。”梁径:“啊?”时舒拿下他手里的袋子,搁在石狮子脚下保管,拉着梁径往前走,很笃定的语气:“对啊!和佛祖磕磕头,肯定会保佑你妈妈的。”他拉着梁径,一一走过配殿,里面的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八罗汉、各路菩萨一路张望,都没见他俩进来磕头。梁径其实有点疑惑,但想着时舒在这里也算“熟人”,应该知道和哪位能说得上话。所以他没发表意见,任由时舒牵着,走在通往正殿的长街上,内心虔诚。最后,他们给正殿里最大一尊佛认认真真磕了三下头。回去后,时舒没有拿那袋肯德基,他表情严肃,看着肯德基深思熟虑,半晌得出一个合理的禁忌。他对梁径说:“接下来一个月都不要吃肉。”梁径听他的话,很重地点了两下头。那个时候年纪小,他们牵挂彼此,相信自己相信的,相信世间的一切有得到就有失去,他们愿意付出等价的代价。——心无旁骛,神佛都让路。现在他们长大了,走在显云寺的正中长街,依然相信有得到就有失去。只是现实残忍,他们的十八岁被强制撕开一个口子,陌生的恶意从角落里伸出触角,冷酷至极地告诉他们代价就是如此。陈师傅等在山下。见梁径和时舒出现,笑着迎上前。“老爷子说太晚了,骑车回去不安全......”陈师傅看着梁径。梁径转头注视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发怔的时舒,想了想拜托陈师傅把他的自行车带回去。陈师傅有些为难:“小梁,时间不早了。”梁径笑了下:“没事,陈叔。”车尾灯映出四屏山脚下茂盛的树丛灌木。盛夏虫鸣鼓噪不休。车子渐远后,两个人并肩站着,近处山影连绵,再远,天地空阔。梁径伸手握了握时舒冰凉的手腕,轻声和他说:“我载你回去,你抱着我好不好?”时舒看着他,点点头。太安静了。只听得到车轮碾过地面的窸窣声响。一圈又一圈。时舒抱着梁径,靠在梁径背上,忽然感觉这就是一个很平常的时刻。往前什么都没发生,往后也依然如此。旷野里的月光是最亮的。两个人的影子前前后后、忽长忽短落在地上,循环往复。过了一会,时舒转过脸,把脸埋进梁径后背。慢慢地,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就一点点从他的眼里淌出来,渗透梁径的衣服,渗透梁径的皮肤,浸入他的骨骼、他的内脏。梁径脚下一顿。接下来几分钟,他机械地踩着脚踏板,眼圈再次发红。时舒哭得一声不响,但哭了很久。至今他的脑子都没往回想一丝一毫,但是那些话带来的伤害他却摆脱不了。他紧紧揪着梁径衣服,哭到嗓子口发出呜咽。梁径垂下头很深地呼吸,慢慢停下来。他的力气好像也被时舒的眼泪浸透了,四肢酸涩,再也动弹不了。时舒坐在后座,梁径下车把哭得一塌糊涂的时舒拥进怀里,没有说什么。很快,胸口再次被沾湿。时舒伸手环住他,还是哭得没有一点声音。梁径低头亲了亲时舒头发,稍稍退开些,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去摸他湿漉漉的脸颊。“宝宝......”他嗓音也哽咽,声音落在周遭的寂静里,带着些颤抖。白日未散的炽热温度此刻四散在仲夏夜的风中,拂面柔和温润。梁径捧起时舒哭得满是泪水的脸,他擦都来不及擦,望着他的眸子好像自动分泌泪水,眼眶永远包裹着一汪眼泪。“哭出声来好不好?”梁径轻声对他说话,他难受得要死:“你这样我要疯了。宝宝......”他顿了顿,一句话要花费很重的力气才能说出来,“宝宝,哭出声来好不好?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哭出来好不好?”时舒望着他,哭得更凶:“梁径......”他说话都带着粘稠的哭音。“嗯。”梁径低头亲他不断淌泪的眼睛,在时舒闭上眼的时候,轻轻吻他的眼皮,然后往下一点点吮掉他面颊上的泪水。过了会,他去吻他咸涩的嘴唇。时舒哭得抽噎,梁径含住他的上唇,很珍惜地吮吻,过了会,舌尖抵进去,和他交缠。渐渐地,这个吻变得又深又重,时舒仰起头和他接吻,眼泪掉得慢了些。好像回到小时候。只是小时候的梁径面对难受流泪的时舒,会伸手替他擦眼泪,会陪在他身边哪也不去。长大了的梁径,依然陪在他身边哪也不去,但是比起伸手擦眼泪,他更想亲吻他,通过亲吻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心疼他。这个吻实在久,久到时舒后来都忘记掉眼泪了。等梁径放开时舒,继续往上去亲时舒脸颊和眼皮的时候,他的嘴唇十分湿润,被人吃得又红又肿。他望着梁径,眼睛潮乎乎的,眼泪却不掉了。梁径看着他,一只手还在不停摸他的脸,轻声:“宝宝。”之前那个没能做出来的表情这个时候慢慢浮现在时舒被亲得软红的脸上,他不说话,伸手紧紧抱住梁径。时间到底不早了。等两人回到老宅,已经快凌晨两点。吴爷守在门口等他们回来,巷口见到他俩,长舒口气,没说什么,叮嘱他们早点睡后就进去和梁老爷子说了。自行车推进车库,梁径开门的时候先转头亲了亲时舒嘴唇,把自行车停好后又转过身亲他。时舒想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又被梁径摁住后脑勺挨了一记亲。梁径好像亲他上瘾。在看他哭成那样后,他无时无刻不想亲他。时舒被他亲得脸热,他站在车库里,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不要亲了好不好......”回答他的还是梁径的亲吻。“宝宝”,梁径贴唇叫他。时舒瞧他,梁径面色如常,再也不见之前叫他“宝宝”时的害羞,时舒小声问他:“你怎么不害羞了......”梁径看着他,叹息:“为什么要害羞。”“疼你都疼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