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要被抓走, 并不是毫无缘由。八岁那年时其峰和舒茗正式离婚,协议规定,每年暑假他都得去澳洲。要抵死不从, 时其峰是真的会派专机专人来“抓”。用闻京的话说, 铐都要铐走。丁点大的孩子,孤零零背着书包站在人潮汹涌喧哗吵闹的机场。身后, 魁梧严肃的保镖环成半圈, 壮硕的臂膀有他脑袋粗,柱子似的,杵着盯着。时舒觉得自己好像被关进笼子的仓鼠,跑都没地方跑。这种记忆太深刻,以至于长大稍稍回想起,时舒还是会被那种死死拿捏、动弹不得的感觉弄得十分难受。身后的保镖面无表情地催促。时舒拉着梁径, 仰着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已经断断续续哭了一整晚。梁径陪他一整晚, 默默含泪。这会, 临别就在眼前,时舒张嘴朝他哇哇嚎啕的时候, 他眼泪直接跟着下来了。两个小人拉着彼此, 眼泪汪汪。一旁, 原曦方安虞也开始抹眼泪。闻京上瞧瞧、下瞧瞧,眼珠子转来转去,有些无所适从, 有些置身事外,他幼年总是不满时舒抢了他身为梁径最好的兄弟的位置, 而梁径又偏心偏得太明显......眼下, 于他而言, 一些些的窃喜胜过一点点的离别悲伤。围观的大人们只觉得好笑。他们不明白如此的苦大仇深从何而来:又不是不见了。总会回来的。分离就这么难受吗。幼年的感情无论多深刻, 大人眼里也只是无足轻重的童趣。再长大些,梁径会在一个月后飞来澳洲陪他一段时间。时舒又开心又心虚。开心当然是因为梁径,心虚则是他在这里玩得也不差。除去时其峰,澳洲的冬季户外项目精彩纷呈,结识的小伙伴个个热情。还有一点小小的心虚只有时舒自己知道——机场哭得要死要活,筋疲力尽上了飞机一秒歪头睡成小猪崽的也是他。晴天持续,窗外,城堡一样堆砌的云层很慢地挪动,风和日丽。时舒喝着汤,余光里的时其峰神情严肃,视线在他和梁径间来回,似乎时舒一放下碗勺他就要发难了。“作业还没写完......”时舒握着勺子嘟囔:“下周交小论文,吃完回图书馆好不好?”他对梁径说,说完又抬起眼皮飞快瞥了眼时其峰。梁径笑:“好。”话音刚落,对面的时其峰站了起来。时舒吓一跳,以为他要过来捉自己,握着勺子赶紧看梁径。他有时候胆子很大,有时候胆子又很小。胆子大的时候能跟人拼命、犟起来能闹三天三夜不罢休,小的时候却和兔子似的,一点风吹草动就一蹦三尺高。梁径摸了摸他受惊的脸颊,然后握住时舒手腕。时其峰勉强忍下上前手动分开他俩的冲动,朝门外看了看。他的律师和秘书都在门外。他耐下性子,对时舒说:“爸爸不会害你。”“爸爸考虑了下,暂时不给你办转学。等这学期任务结束再说。还有,你不能和这小子住一起了。你刚来这边的时候爸爸就给你安排了房子,吃完就跟我过去。”相较前一刻的怒火中烧、大发雷霆,此刻时其峰冷静许多。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已经有了些许缓冲,唯一的坚决在于:不能再和梁径见面。时舒不说话,低着头,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幼年离别的机场——无处可逃。顿了顿,时其峰又径直道:“你也大了。别任性。吃完跟我走。”“爸爸不想闹得太难看。”闻言,时舒僵了僵。梁径握着时舒手拿下他手里的勺子,头也不抬道:“叔叔,刚才说的很清楚了。”“时舒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你只能带走你的律师和秘书。”门外,秘书小项和时其峰请来的律师已经被安保往外请,只是过程并不顺利,两边都有些许争执的动静。时其峰沉下声:“梁径,你有本事,我就是吃素的?我告诉你,律师请来不是吓唬你——”“别说了。我跟你回去。”时舒说。几乎他说完的下一秒,梁径就转眼看向了他,眼神倏地变了,变得和那晚的车上一样,锋利尖锐如冰刃,好像在告诉他,再说一句,就捆起来。时舒顿时后颈发麻,他缩着脖子蹲下来穿鞋,吓得自言自语:“我、我穿鞋......”梁径垂眼盯着时舒发顶:“时舒。”面色和前一刻没有丝毫不同,好像还是那个慢条斯理和时其峰交锋的梁径,但几步外瞧着的时其峰皱了皱眉,他莫名觉得梁径要掐死自己儿子。时舒蹲着穿好鞋,抬头瞧了瞧时其峰。自从他答应,时其峰松懈不少,没有一直看着他。门外,他的秘书和律师听到了结果,也很顺从地暂时跟着安保出去了。他伸手握住梁径手腕。梁径的手腕十分紧绷,他全身都很紧绷。他沉眼注视时舒,没说话。像个被侵入领地的野兽,时刻准备反扑。时其峰没注意,他转身朝外走,打算哄开那群安保。时舒慢慢站起来,然后,在时其峰隐约察觉不对劲将要转过身的时候,拉着梁径飞快跑了出去!路过始料不及的时其峰,时舒毫不客气、一把推开:“再见!”梁径:“......”时其峰:“......”事态发展过于陡峭,他都有点傻了。虽然知道自己儿子很少乖乖听话、总会和自己对着干,但眼下这个情况,早就不是小时候打打闹闹,时其峰自觉已经说得很严肃了。梁径反应还是很快的。跑出门后,守在门外的律师和秘书听到里面时其峰的大喊大叫,伸手就要来拦,被梁径狠狠推开,换他拽着时舒朝安全出口跑。他们在二楼,车子就在楼下。时舒被梁径摁进副驾——他还有时间给他系安全带,时舒急得跺脚:“你去开车呀!我自己来——”然后在梁径冷箭一样寒峭的视线里噤声。车子很快开了出去。时舒扒着窗口朝后看:“没追过来......”梁径很慢地打着方向盘:“用不着跑。你爸不会带走你的。”他语气淡漠,还有些气时舒那会说的话。时舒点点头,慢慢坐回去。他知道在梁家人的地盘,时其峰再怎么有声有势,最后都不会怎么样。“闹大了不好......要是被你堂叔......你爸妈......知道了怎么办......”梁径握着方向盘的手微顿。红绿灯前,他转脸盯着时舒,神色压抑。时舒没有和他对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后的十几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快到家的时候,梁径忽然开口:“所以,如果以后我爸妈知道,如果他们不同意,你是不是就会真的一走了之?”时舒摸着胃,没反应过来梁径的脑回路怎么忽然跳到了这里。一路跑得颠颠簸簸,他的胃正翻江倒海。“啊?”梁径把车停在林荫道旁。这边街市繁华,街口车流汇集。百货公司、露天商铺、超市、餐厅和剧院林立,市里主要的两条交通干线穿插而过。又是这副懵懂天真的模样。梁径几乎带着恨意地想,那个时候、那句脱口而出要跟时其峰走的话,到底是在糊弄,还是真的这么想了?“你说要跟你爸走,是真的吗?”时舒睁大眼:“当然是假的!我骗他的!总不能打起来吧?被你爸妈知道怎么办!”梁径冷笑,重复:“我爸妈知道怎么办?”时舒一下皱眉,转过身面朝他:“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也沉下脸,变得不客气。“我就想问你,你跑出来,是真的想跟我在一起,还是因为不想闹大被我爸妈知道。”梁径目视前方,一字一顿。听他说完,时舒心里的气股股上冒。他觉得梁径简直有病!居然在这点事情上计较。好像如果可以,他梁径铁定拿个容量瓶来他心口,称一称到底是“息事宁人”的成分多点,还是“和梁径在一起”的成分多点。他冷着脸,对梁径说:“都有。”可要细细计较起来,这里面的比重完全不一样。想和梁径在一起的比重远远超过了不想闹大——但因为生气,时舒故意说得好像两边分量相同:他喜欢梁径这件事,和这世上任何一件事的分量都一样。车内气氛直降零度。梁径没说话。他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伤心,时舒随口的“都有”让他无比难受。他甚至想到了那天在体育馆,他不清楚他的意思,远远看着他和别的同学打闹玩笑、亲密无间,他的心底陡然间豁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可能从那天开始,他潜意识里就在患得患失,担心自己抓不住他。不是不知道时舒有多在意自己的父母。每回丁雪来,他都十分忧愁。像守着一个惊天秘密的小偷,战战兢兢、片刻不得分神。但梁径想,即使这样,他也应该坚定地和自己在一起。不可以犹豫。况且,他会处理好的。丁雪梁坤和时其峰有着本质的不同。自己的父母自然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本性。时其峰看似来势汹汹,但只要解释好最关键的问题就可以——就是他对时舒的态度以及日后的打算。而丁雪和梁坤一旦知道,梁径觉得他们只会往死里揍自己。这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皮肉之苦总好过心神俱焚。这里面唯一的两难就是丁雪的身体状况。梁径知道时舒也在担心这个。过一阵,丁雪就要搬回安溪去调养。那里环境好,丁雪每回去住心情会变得很好,状态也会更稳定。梁径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可以慢慢来。但他不会欺骗,也不会选择什么“折中”的办法——更重要的是,丁雪也不相信他会“折中”。车窗外阳光明媚,车内两个人气鼓鼓的。见梁径气得脸都青了,时舒不忍心,小声补充:“你看我爸今天的态度就知道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你妈妈不会、你爸爸、你爷爷,他们肯定都不会同意。哦,你爷爷本来就不同意。我们现在——”“时舒。”梁径深吸口气,打断道:“我会处理好。”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时舒觉得,无论怎么“处理”,父母的伤心和痛苦必然都是真实的。“你妈妈身体不好,我不想她太难过。”时舒更小声。问题搁浅在海面,此刻海水退去,砂砾被冲刷,一起都清清楚楚显露了出来。时舒知道梁径在向自己讨一个承诺。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他的承诺——他甚至隐约觉得,即使他现在骗他一个承诺也是可以的。可丁雪视他为亲生儿子,时舒不想伤害她。更不想丁雪为此身体出问题。“所以呢?”梁径猛地逼近,要不是安全带还系着,这会估计就咬上了。“如果我妈不同意,你是不是头也不回就走了?!”时舒垂着头,眼圈立马红了:“我不想她生气,生气对身体——”他被逼问得慌乱至极,没有正面回答梁径的问题,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可一开口,梁径的怒意已经临界。车内有一秒的停滞。梁径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毫不留情,几乎是讥讽:“时舒,从你和我上床开始,你就应该有这个觉悟的。”“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自私了吗?”“那我妈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没有让她早一点生气?”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时舒说不出话。他好像被梁径狠狠打了一耳光。确实。他说的那些虚伪至极,完全就是在逃避责任。但这件事到底能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给出承诺又有什么用,事情真到了眼前,时舒想不出——他真的一点、一点都想不出。他想和梁径在一起,无时无刻在一起,但他想不出如何应对最坏的情况也是真的。“下车。”“你爸来了。你跟他走吧。”时舒抬头,眼泪很快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梁径强迫自己看着前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后视镜里,不远处的时其峰怒气冲冲盯着坐在车里的他们。“我不要......”反正已经哭了,索性就哭了出来。时舒抽着脖子哭出声:“呜呜呜......我不要......”他一出声自己心就软了,被拿捏得死死,一丁点的铁石心肠都碎成豆腐渣。梁径气得锤方向盘,他气自己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干脆自己下了车。车门用力关上,时舒抽噎着看着他背朝自己,也慢慢去开门。于是,两个人隔着一辆车,一个在里,背朝人生气,一个在外,哭得抹眼泪。隔着一条街,时其峰瞧了片刻,瞧清形势,大喜过望——与其从外艰难突破,还不如看他们内部瓦解。这一瞬间,他对梁老爷子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