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接舒茗的时候, D市又下起小雨。时其峰朝一侧后视镜瞥去,整洁镜面很快落满雨絮。他想起四月份的江州,清明谷雨, 春光明媚。不像这座海岛, 温度起起落落,乍暖还寒, 一天里又忽晴忽雨, 变幻莫测。总归没有家里好。这辆车是秘书小项临时给他安排的,车牌号都是新的,为的就是防狗仔。虽然远在英国,但谁知道万一被拍,网上会有什么离谱猜想......这几年他和舒茗在私人行程方面都谨慎许多。反倒时舒小的时候,他俩总出岔子, 磕磕绊绊, 让自己儿子跟着操心。想起什么, 时其峰看了眼时间。车子慢慢停靠在路边。其实可以一边慢点开一边给舒茗发新的车牌号,但梁家父子的惨状就在眼前, 他心有戚戚。发完信息, 没有收到回复, 应该还在飞机上。时其峰放下手机,抬眼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他不年轻了。鬓边星星点点的白,一张脸也有些疲态, 但眉宇间的霸气一如既往,板正起来还是很能镇得住场的。年轻的时候, 说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也不为过。一手的商业版图又都是自己白手起家、大刀阔斧挣出来的, 为人处世便愈加狂傲。时其峰坐在车里, 看着前方街口通往机场的绿色指示标, 濛濛细雨笼罩在眼前。他脑子里条分缕析地盘算着几件事,却总时不时走神。不知为何,他想起上周在梁家的诊所。隔着一扇门,自己儿子在里面检查耳朵,外面,梁径很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通。再次回想起那一句句,时其峰忍不住笑了下。——这小子,真是没想到,发起火来还挺像回事。时其峰不想承认,那会他确实被梁径的冷酷狠厉震慑到了。梁径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自己在感情上就是一团糟,反过来还给自己儿子——打住!时其峰用力皱了下眉,很快地又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好父亲,和他梁径有什么关系?!这小子狼子野心,哄得时舒团团转,他才不会让自己儿子白白被人辜负。等一会舒茗到了,就这么说:先说梁径没大没小,妄图拆散他们一家人......然后说他们都被这小子骗了,其实他早就拐了咱们宝贝儿子......时其峰梳理好思路,稍稍放松,往后靠了靠。后视镜里一张老脸神气许多,时其峰瞧了两眼,一下又坐起来,去翻车前柜子。这是辆新车,抽屉里空空如也。时其峰想了想,凑近后视镜,两手扒拉几下额发,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虽然多了皱纹,但头发梳上去,有型不少。下颌不是特别清爽,这一天一夜忙活的......时其峰摸了两把,视线转向车窗,最后定格在一家便利店。半小时后,他摸着自己光洁方正的下巴,颇为满意。手机发出一声轻响,舒茗发来消息,表示收到,飞机刚落地。时其峰:“一会到。”航站楼前的雨还是下得细细蒙蒙。雨丝细得仿佛蚕刚吐的丝,一不留神就碎在风里。虽然和一群人走在一起,但舒茗还是最显眼的那一个。深驼色大衣从头裹到脚,黑色墨镜遮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雪白下巴尖尖小小,玫瑰色的嘴唇冷风里分外高贵典雅。她一眼就看到了时其峰说的“新车”,上前的步伐不紧不慢。雨丝落在她纤瘦的肩上,好像风过树梢,清清泠泠。凹凸有致的身材隐在大衣里,但从露出来的白皙精致的肩颈线条就可以看出,女明星到底是女明星,举手投足都与众不同。车门关上,舒茗摘下眼镜,美目婉转,看了眼时其峰,没什么表情,开口只问他:“小宝在医院?”时其峰朝她递了瓶矿泉水,启动车子开出去。“嗯。守着梁径那小子呢。”他余光注意了下舒茗神色,见她没有丝毫意外。等待车流疏通的间隙里,车内十分安静。舒茗低头刷着手机,一条条往下回着助理和剧组的信息。修长的左手食指戴了玫瑰金戒指,很绚丽的钻面,连带手里一瓶矿泉水都成了定格在画报上的奢侈品。她是真的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对时其峰更像是对一个偶尔见面的朋友。有时候忙起来,朋友都称不上,顶多算个相熟的人。打发起来,跟打发狗似的——时其峰默默想。“我有话和你说。”时其峰点了点方向盘,语气严肃许多:“和小宝有关。”他们离婚十几载,如果有感情,那也只是一些很遥远的记忆带来的缅怀和感伤。这里面或许有对彼此的珍重,也有一些爱护和关心,但追根究底,爱情是说不上的,它掩藏在那些支离破碎的争执和对峙里,早就如海底月一般,只剩下一个虚影。——不过彼此间有着共同关心的人,这些年的沟通也顺当许多。舒茗放下手机,看向时其峰。时其峰被她突然的正视弄得莫名不自然,他张嘴就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舒茗好笑:“你先说。”她穿了一件鼠尾草绿的丝质上衣,整个人更显温柔。“说了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说咱们儿子——见到人了也好好说。”时其峰细致道。“这话你留给自己吧。”舒茗轻轻笑了声。时其峰无言以对。之后十几分钟,时其峰说了时舒和梁径的“关系”。舒茗全程听得很认真,对于那些时其峰单方面添油加醋的描述,也适时表达了制止:“你不要再骂梁径了,我也是看着人家孩子长大的——你继续说。”时其峰微顿,打着方向盘转去通往医院的街口,对前妻说:“你到了之后好好劝劝......我是劝不动了。这一周,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过来的。那小子隔三差五找我吵架——”“劝什么?”忽然,舒茗问。时其峰脚下一个急刹车,扭头瞪着舒茗,难以置信:“当然是劝他不要和梁径再闹下去啊!”他苦口婆心,觉得舒茗这个队友也太不省心了,关键时候还掉链子!舒茗没再看他,偏头望向自己这边窗外,没作声,片刻,也只轻轻嗤笑一声。时其峰搞不懂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路边。“你什么意思?”琢磨半晌前妻模糊不清的态度,盯着舒茗柔和细腻的下颌线,时其峰沉着脸问道。舒茗转脸反问时其峰:“就是因为梁径以后不会和小宝结婚?”时其峰拧眉:“不是‘不会’。是‘肯定不会’。他俩在一起能落着什么好?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舒茗冷眼:“我们最后不也是一拍两散?”停顿几秒,舒茗冷笑:“我们还结婚了。”时其峰:“......”车内气氛骤降。时其峰将车熄火,靠上椅背,也不说话了。好一会,时其峰硬声:“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舒茗拨弄两下食指上的戒指,不以为意:“哪里不一样。”时其峰用力转过身,注视眼神色漠然的舒茗,语气不是很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作为一个长辈——他俩才多大?他俩就是胡闹!我们——反正和我们不一样。舒茗,你——”舒茗抬眼,目光冷锐,她说:“时其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突然被这么瞪视,时其峰吓得喉咙口都咽了咽。“什么......”舒茗:“自以为是。”她一字一顿,语气凛然,好像一头愤怒的母狮。时其峰不敢说话了。“我和时舒不是你的员工。你有你的想法,关我和时舒什么事?就因为你是时舒的爸爸?可从小到大,属你骗他最多!还是因为你是我前夫?时其峰,别给脸不要脸。我还轮不着你教育。”“你在外面呼风唤雨惯了,怎么,还想在这个分成两半的家里继续发号施令?”时其峰没想到舒茗会生这么大的气——也许想过,但也不应该是冲自己......他小心翼翼:“我没有。”舒茗懒得看他:“开车。”时其峰唯唯诺诺,有点憋气,也有点害怕。那会离婚,舒茗就和现在差不多,让人畏惧。镜头前美艳出尘的女明星一旦冷酷起来,杀伤力翻倍。时其峰被她一字一句戳得千疮百孔,歪在沙发上心碎一整晚,早上起来还得去签桌子上的离婚协议书。只要想起那一晚,时其峰就觉得自己被舒茗伤得太深。以至于现在再面对舒茗的疾言厉色,他是一点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快到医院的时候,时其峰小声嘟囔:“我哪里自以为是了?以前铁了心要离婚的是你,现在纵容儿子的也是你,我屁都不敢放......”舒茗看着医院的标识,越来越担心时舒,闻言十分不耐:“闭嘴。”时其峰彻底歇火。周爱玲曾经劝过舒茗,劝她犯不着这么决绝。离婚这件事伤害太大,尤其对孩子。况且,事情总有折中的法子。可是后来,舒茗想,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所有的“折中”,最后委屈的都是自己,要不就是自己在意的人,或者在意自己的人。下车的时候,舒茗又想,至少目前,时舒没有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