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怎么样?”时舒接过方安虞递来的啤酒, 玻璃瓶滋滋冒冷气,瞧着雾蒙蒙的。仲夏的傍晚,格外清爽。“身体还好......”他对方安虞说。不远处, 闻京的车驶近, 停在对面。原曦从另一边下来。微信联系的时候,原曦说她在隔壁市区的一所高校参加学术会议, 可能会晚到。闻京说正好他从安溪回江州, 可以顺路去接。如果原曦方便的话。方安虞看着闻京下车指了指后备箱,朝原曦说了句什么,原曦笑着摆手,转身又和时舒他们招手。“你知道闻京......”方安虞小声。时舒跟着小声:“知道。你也知道吧。”方安虞点头。他没问时舒怎么知道的,从小的印象里,时舒一直就很灵光。天气太热, 玻璃瓶壁上很快蜿蜒出一条条水痕, 他垂眼注视着, 轻声:“原曦和她学长交往那会,请我俩吃了顿饭, 闻京吃完回去就崩溃了。”听到最后两个字, 时舒有点来劲:“崩溃?怎么个崩溃法?”“......”方安虞笑起来:“就哭了呗!”过去好几个月, 那天的印象还是很清晰。虽然饭桌上就觉得闻京情绪不大对,但方安虞没多想,以为他还在担心五月底的欧洲联赛能不能去成。饭局结束, 原曦叮嘱方安虞给闻京叫代驾。等他在停车场找到人,就看闻京坐车里, 趴方向盘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过去敲车窗, 就看到抬起头仓促抹脸、眼角有泪痕的闻京。后来, 两个人走去附近酒吧喝酒, 闻京没说什么,只说自己很蠢。方安虞静静听着,慢慢明白过来,陪着喝了点,然后在闻京断断续续的话语里,一点点拼凑出十八岁的那个暑假、发生在另一个发小心底、后知后觉的心动。有点感慨,也有想要安慰的想法,但最后他也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很安静地听闻京说话。之后,两个人时常约着喝酒。暮色还未全尽,天际一线斑斓又绚丽。江州夏季干燥,风的气息就很淡。时舒扭头注视和原曦一道等绿灯的闻京。车辆还是很密集的,正值下班的时间点,往前往后都是川流不息的尾灯。常年从事高强度体育竞技,闻京的身材是他们几个里最高大的,肩宽体长,十分挺拔。最近不知怎么头发剃得越来越短,整个人瞧着洒脱不少。现下穿了一身休闲运动服,低头朝原曦笑的时候,几个瞬间好像回到小时候,瞧着有些憨,邻家小朋友一样亲切又阳光。他这趟去安溪估计是去看他的小姑。听说他小姑最近身体不大好。原曦刚从严肃专业的会议场下来,一身职业装,远远立着,很是精致。“梁径呢?”原曦坐下,弯腰去揉自己的脚踝,“站得累死我了......”时舒:“和闻叔去处理一些事了。要晚点来。”中午和丁雪一起吃了饭。吃完梁径就被闻康叫走。这次回来,梁老爷子给了任务,梁坤名下诸多事项的决策权需要尽快转移,尤其是那些迫在眉睫的安溪项目。只是眼下转移到梁径名下还尚早,于是梁老爷子全部接过。此趟回国,就是让梁径处理这些事。接下来几天,他还要跟着闻康同好几家银行打交道,中间过手文件多、关系错综复杂,梁径是务必需要时刻参与的。临走和丁雪说起,丁雪都有些担心他身体。这个家业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是有数的。之前她不同意梁坤从学校离职,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现在虽然梁老爷子顶着,但梁径受到的压力肯定不会少。见丁雪面容忧愁,梁径笑着打趣:“爷爷疼我,闻叔也关照,妈,放心吧。”“你爷爷年纪大了,你要听他的话。”丁雪越想越觉得左右为难,想到梁坤,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爸在,就不会这么难了......”梁径和时舒对视一眼,时舒朝丁雪靠了靠,忽然想起什么的语气,笑着对丁雪说:“梁径说有次他和梁叔抱怨工作忙,梁叔说,以后会更忙。”很简单的一句插科打诨,丁雪立马就能想象出梁坤的语气,也是他会说的话,当即笑了下。她看着时舒,眼神温和,没再说什么。临走,梁径起身,他的手从时舒椅背上移开,掌心似有若无地、触碰着时舒肩背。丁雪看着,没什么表情,和医院那会一样,神色平静。她的儿子,她最了解。看上去和风细雨,实则霸道又独断。两个人从小到大的关系,如果要细究,丁雪觉得,迈出第一步的,肯定是梁径。——想都不用想。......酒瓶打开发出清脆声响。空气里顿时充盈麦芽和酵母的甜香。方安虞把手边一瓶开了的啤酒递去,原曦接过喝了一口:“是不是等很久了?”时舒:“没多久。”他笑眯眯看着原曦,想八卦,但碍于闻京在场,挣扎许久,还是没直接问。一旁,闻京自己开了瓶,正边喝边打量这家他们以前经常来的烧烤店,“老板娘呢?”他还记得十八岁的时候,老板娘揶揄他下次来吃烧烤,得带着卷子来。方安虞:“不清楚,现在好像她儿子在管,也不常来店里......”闻京点点头,移回视线。和他们一起坐在外面吃饭聊天的人不多。这个点,天边还能看到淡紫的晚霞。南棠街口,迎尚照例开着,但只开了一半的店面。一个伙计坐柜台里玩手机。方安虞说他爸妈回安溪了。最近天太热,安溪房子老旧,想着翻修下,住得也舒服。只是他姥爷脾气古怪,他爸妈回去说了三回,回回都被老人家拒绝。这次回去是想干脆把老人家接来江州住。时舒心想,这可是大工程。方安虞姥爷是个整天只知道拉着人下棋的严肃老头,要是搬回江州,没人和他下棋,那得有的闹。三言两语,扯了些有的没的。虽然大家好久没见,但彼此知根知底,说起来话还是很多的。聊到接下来的打算,原曦笑着和时舒说九月英国再见,时舒“趁机”问她男朋友情况。原曦一眼看穿:“你是不是忍很久了?”时舒急了:“我没见过啊!不像他俩,都一起吃过饭了!”方安虞和闻京对视一眼,无语又好笑。“待会他过来接我回学校。正好见见......”原曦看了眼手机,叹气:“最近挺忙的,我俩合作了篇论文,他在整理实验数据,等去了英国,这些弄起来就比较麻烦......”方安虞抓到关键,皱了下眉:“你俩合作?谁一作啊?”原曦:“我。这篇原本是我申请项目的论文,他后来加入的。用的也是我的实验数据。”她知道方安虞担心什么,这个确实比较敏感,但原曦明显是已经说好了的,这会笑着说:“没事。”方安虞便点点头,不再问。时舒知道科研领域论文发表一作的重要性,但他不是很想问这个,他问原曦:“谈恋爱什么感觉?”方安虞:“......”闻京翻了个白眼:“等梁径来了,我帮你问问他。”时舒把白眼还给他:“我问原曦!”原曦笑得咳嗽,她喝了口啤酒,指尖轻轻点着湿漉漉的玻璃瓶,想了想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话有点空,原曦自己也意识到,笑着说:“陪伴的感觉吧。有人陪伴挺好的。有时候做实验做到很晚很晚,又累又饿,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身旁就有人问你,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夜宵——蛮奇妙的。”方安虞看了眼不作声、聚精会神打量眼前酒瓶子的闻京,等了几秒,小声道:“可能人家正好也饿了......肚子饿谁不会......”自从和闻京一块混久了,他说话也慢慢向着闻京。时舒瞪他:“这不一样。”方安虞:“哪里不一样。肚子饿而已啊......做实验那么累的事,谁不会饿。”时舒:“......”“——是啊,谁不会饿,但是喜欢的人的‘饿’和不喜欢的人的‘饿’就完全不一样啊!你不喜欢他,他和你一起饿了,你会觉得奇妙吗?不会,你只会说关我什么事。”“......”方安虞哑口无言。原曦愣了下,哈哈大笑。闻京也忍不住笑出声。“明白了吧?人家原曦喜欢。”闻京笑着对方安虞说。他笑得明朗,笑容里已经没有英国那阵和梁径时舒说起的时候的苦涩和失意。此刻的他,是真心诚意的。方安虞长长叹气,小声:“我明白有什么用......”只是他这声太小,原曦闻京都没听见,坐他旁边的时舒听见了。时舒便看向恍若无事、言笑寻常的闻京,心底忽地有些怅然。过了会,他换了个话题,问起年底的极光之旅。“我没问题。年底正好有假。”闻京看了眼手机上的日程表,“到时候再一起回来过个年?”时舒:“好。”原曦:“我就和你俩一起出发吧。”“你男朋友一起吗?”方安虞问。原曦摇头:“他年底要和导师去一趟美国,那边有个学科年会。”时舒知道她男友和她一个专业,问:“学科年会?你不参加?”原曦摇头:“在等两年吧......这不是一般人能去的。这次他也是跟着导师才拿到参会证。很难得的机会......”“其实我还想在会上把我们手上这篇文章拿出来交流下,到时候说不定能发个很好的期刊......”时舒没有忘记他的“原曦诺贝尔计划”,想了想说:“那更得去了!就算不能进场,过去也放心点吧?”原曦笑:“没准的事。我就一说。那边大佬太多了......嘉言说他先去看看,到时候再说吧......”时舒点点头,看向方安虞:“你说没问题的。你和陈——”方安虞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和我妈说了,她同意了。到时候我直接和你们在目的地会和。”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时舒,表情和语气一如往常。时舒愣了下。眼下从方安虞嘴里说出来的整件事,和当初他们五个一起的“出谋划策”,完全背道而驰。闻京皱眉:“你妈知道了?”原曦:“你不是一直觉得你妈不放心,肯定不会允许你去吗......美国的交换项目都是你妈层层把关的。”闻言,方安虞耸了耸肩,没立即辩解。瓶子里还剩下的一点酒,他喝完笑道:“我早就不是十八岁了。”“小的时候知道她管得严,所以也不敢说什么别的。我现在都二十多了,马上又要去美国那么远的地方,她再不放心,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话语间,方安虞沉稳许多,笑着又道:“再说,和发小一起出去,又不是和随便什么人出去——我们以前背着大人出去玩的事还少吗?三亚那次最后我妈不也同意了?”“你们放心吧,我好好说了。”他原原本本说完一大段,而从始至终,陈若的名字好像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时舒不作声。原曦和闻京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一点困惑和担忧。原曦是知道方安虞性格的,胆怯、没什么主见,加上董芸管得严,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给他念经,方安虞做事便更加束手束脚。而他们五个人打小也特怵董芸。最后,还是闻京忍不住:“是不是陈若中途变卦,不想帮你了?然后你就和你妈摊牌了?”原本商量的就是陈若“伪造”记者邀请函,“邀请”方安虞去他的国际赛事采访。这样,方安虞就有了出去玩的借口。十八岁那年显云寺“重逢”,至少在闻京他们几个看来,方安虞和陈若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小时候学棋的对手,长大后陈若也没忘记方安虞。而在此之前,他俩私下还是有联系的,不然他们四个也不会替他想出之前的“打算”。“陈若”两个字出来,方安虞脸色明显变了变。他很快皱了下眉,平日里瞧着几分稚气、几分人畜无害的面容,顿时冷硬许多,就连左边脸颊上“磕”出来的梨涡都不见了。手里的酒瓶被他放下、又握住。好一会,方安虞没有看他们三个任何一个人,低声:“我和他从来就不是一路人。”时舒注视方安虞,他离得近,发现他眼角微红,心底被触动,想要说什么,可忽然间又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方安虞是有围棋噩梦的,可与其说是围棋噩梦,不如说是陈若噩梦。他的围棋生涯,从一开始就被陈若压得死死,最后彻底失败,从头到尾,都在陈若的阴影之下。别人的冲段,可以是平步青云,也可以是来日方长,再不济,大器晚成也是可以的。就他——方安虞,一开始碰上的就是劲敌、宿敌。如果他资质上佳,和陈若说不定就是互相成就。但方安虞怎么都想不通的是,自己明明就是驴不喝水强按头,学习围棋是被父母、被姥爷逼的,怎么到头来,还被陈若这样的天才来一记当头棒喝——他为什么从小要吃这样的苦。方安虞学得痛苦,输得更绝望,后来,时舒就陪他学。可见证了几次陈若棋盘上是如何“屠杀”方安虞的,他也气得脑袋充血、恨不得剁了陈若的手!气得要死要活、原地跳脚的时候,方安虞反倒平静许多。五岁的他像个得道悟性的老僧,抱着膝盖坐在显云寺高高的石阶上,望着天际云卷云舒,对身旁坐立难安的时舒说:“没事。”“也许,我和他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天才道,我有我的小道道。”——虽然他还不知道他的“小道道”到底是啥。不过不要紧,他才五岁,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时舒握拳,气愤不已:“我踩死他的天才道!”方安虞:“......”“不好吧,人家又没惹你,惹的是我啊......”方安虞忧愁万分。“你不要冲动。”他尝试劝了劝。时舒小脸涨红,想起来都想哭了:“可你输得好惨啊......呜呜呜......”“嗐......”方安虞挠头,莫名有种被关心的不好意思,当下也生出几分壮志:“待会我回去再好好——”“丢死人了......呜呜呜......那么多人看着......我还想和你做朋友呢......”时舒崩溃。方安虞:“............”身后,赶着来送炸鸡的梁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