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 闻京过来敲门。他是有点数的,敲得还蛮有耐心。三短一长的间隔频率。没一会,梁径开门。“这么快?”抬起的手还没放下, 闻京有些诧异, 嘀咕了句。梁径:“......”“怎么了?”他轻手将门虚掩,侧身挡住泄进门缝的光。“两个坏消息。”闻京竖了竖两指。梁径肩头倚墙, 好笑:“什么?”闻京:“一, 我们的车被雪埋了。二,方安虞昨晚跟陈若走后一直没回来。”行程第一天。原定的计划是,一会吃完早午餐,梁径时舒出去试下车。所以闻京起了个大早,想给车窗玻璃还有后视镜喷防雾剂。只是没想到暴雪来得如此迅猛。等他悠悠哉哉绕到停车场,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雪墩墩整整齐齐码他面前。而关于方安虞的“失踪”, 他是找到车之后才慢慢意识到的。但闻京觉得问题不大——毕竟在他看来, 方安虞和陈若的关系, 可比简单的发小关系还要上一层:即使说不上棋逢对手,那也是冤冤相报。关于第一个坏消息, 梁径昨晚已经有预感。后半程和时舒在**做的时候, 风声就格外大, 气温也跟着降了好多——闻京估计睡得死,没察觉。就是第二个消息令人意外。闻言,梁径一侧眉骨微抬, 语气带笑:“你不去找陈若——”“方安虞为什么排第二!”梁径话没说完,身后虚掩的门唰地拉开。时舒顶着张明显刚从暖融融被窝爬出来、还有些发热的面颊, 有点气地皱眉问闻京:“一晚上都没回来?”见他就套了件毛衣, 领口一截雪白细腻, 十分惹眼。梁径把人拉身前、敞开羽绒裹住。“这有什么......他俩从小认识。高二暑假——记得吗?显云寺还见过呢。碰上了、叙叙旧呗。”闻京不是很当回事, 但他也记得八月江州在烧烤店聊的,补了句:“说不定还能解点误会......”时舒嫌弃:“你懂什么。”八月附中操场和方安虞那只有寥寥几句的对话,至今印象深刻。虽然到现在,时舒还不知道方安虞和陈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觉得,方安虞现在大部分的不快乐十有八九来自陈若。闻京白眼:“陈若会吃了他?嗤。说不定两个人在下棋呢?”——这就有点想当然了。但也不算太离谱。时舒瞪他:“下一晚上?!”闻京:“人棋神哎!有点常识好不好?和棋神对弈那不得——”梁径:“好了。”梁径不是很理解他俩为什么又会吵起来。虽然怀里揣着气赳赳的时舒让他身心愉悦。他摁住还想说话的时舒,对闻京道:“我们换个衣服,待会一起去找。”闻京点头,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赫尔辛基冬夜漫长,日出往往临近十点。他想了想,对转身进去的两人说:“要不兵分两路。我去叫原曦。把车挖出来。雪都到这了敢信?”说着,他弯腰朝膝盖往上比了比,又说:“你俩去找陈若要人。”时舒扭头:“那你知道房间号吗?”闻京回忆道:“应该在7楼。具体不清楚......那会都快睡着了......就听陈若半夜敲门问他要不要去楼上谈谈——你看,我说的应该没错。”梁径:“一会前台问问。”得知他们要找一夜未归的朋友,前台很快给了房间号。只是时舒敲了好一会门,一直没人应答。“是这吗?”时舒看着梁径:“会不会搞错了?”前后打量了会安静得莫名有几分诡异的走廊,脑海里冒出之前方安虞对他和陈若关系模棱两可的陈述,还有方安虞语气中显露的悲伤和难过......时舒脸色凝重起来,凑梁径耳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要不报警?”梁径弯起嘴角,笑得不是很明显。他抬眼看了下房间号,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等等,我再问问。实在不行找监控。”“问谁?”好像施法被打断,时舒绕出悬疑迷宫,好奇道。“这边的酒店管理。”他这么说,时舒立马明白,不是很意外,语气平平道:“哦。又是你家的。”梁径笑着承认:“嗯。”只是电话刚拨出,走廊另一端就传来电梯到达的细微声响。两人同时转头。是陈若。他手上拎了个小小的纸袋,步伐很快。样子也十分匆忙。这么冷的天气,陈若居然只套了件毛衣。一路走来微微喘气。似乎进电梯前都是跑着的。但他惯于一副喜怒难测的表情示人,所以面容并不显得急促。抬眼见到时舒和梁径,陈若瞳孔猛地紧缩,眼底闪过一丝尖锐——仔细分辨,是一种很极端的情绪,好像穷途末路的一刻,发现事情比想的还要没有余地。他深吸口气,刻意忽视站门边的两人,径直拿出房卡就要开门进去。“哎——”时舒想伸手拉他质问,中途被梁径握住手腕。梁径神色温和、面上甚至带些笑意,他对冷若冰霜的陈若说:“方安虞是不是——”陈若眉宇淡漠,语速飞快:“不是——”僵持的一瞬,“咔哒”一声,门却从里面打开了。黑漆漆的屋内泄露出的气息异常温暖。方安虞扶着门,后背全靠墙支撑着,整个人面色极差,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他是被前一阵时舒敲门的声音弄醒的。只是那个时候,他浑身发热,四肢一点力气没有,光是从**爬起来走到门边就用了好长时间。这会身上还穿着睡衣——闻京说的没错,他们都是睡着后被陈若敲门叫醒的。睡衣外面还披了件外套。看样子是下床随手拿的,因为双肩的尺寸对方安虞而言明显过大。见到真人,时舒气得瞪向说谎的陈若。陈若看着方安虞,伸手要去扶他,语气有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买了药——”方安虞往后缩了缩,躲开他的手。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做完这个动作,方安虞垂下头,手更用力地握紧门边,眉头紧皱。顿时,陈若脸色已经不是用“差”可以形容了。他死死盯着方安虞,眼神几乎掺杂恨意。只是这种恨意太复杂,好像面对一堵墙,一堵撞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撼动的南墙。半晌,他低下眼睫,握着纸袋的手攥得格外紧,连带手腕都在轻微颤抖。棋盘上一子定胜负的手,局外人看着翻手为云覆手雨,只是这一刻,手背显露的青色脉络比任何时候都要狰狞。周遭静悄悄,一时间谁都没出声。好像全冻在了这场凝固窒息的氛围里。当然,梁径还是例外。他的注意力,从始至终大部分都不在方安虞和陈若身上。其实,只余光的一瞥,他就知道这两人大概什么情况了。只有时舒——梁径觉得,时舒脑子里此时此刻应该正在放烟花——五彩斑斓、盛况空前。他偏头注视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几乎就是盯着两人看、恨不得再凑近点的时舒,忍了忍、没忍住,鼻腔里发出一声很轻的笑。这声旁若无人的笑同时惊动了三个人。时舒仿佛受惊,略带尴尬地、稍稍收回了那么一点过分探究的目光,然后仓促抬头,和面带笑意的梁径对视,只是这一秒的对视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全部的余光都紧紧扒在对面。梁径:“......”方安虞慢慢直身,低垂的视线慢慢落在一个地方,似乎想做什么。忽然,他把手伸到陈若握成拳的手边,捏住纸袋一角,往自己方向扯了下。陈若立马松开手。好像前一刻用的劲都是幻觉。他盯着打开往纸袋里瞧的方安虞,面容渐渐恢复平静,停顿几秒,他对方安虞说:“先进去。你还在发烧——”“发烧?!”“时舒——”时舒和方安虞同时开口。梁径皱了下眉,朝陈若看去,原本玩味的神色变得严肃。“怎么会发烧?”时舒上前摸了摸方安虞额头,“真的好烫......”方安虞拉下时舒手,抬头笑了下,汗津津的脸十分苍白,他没有直接回答时舒问题,只小声说:“时舒,今天可能出发不了......我——”时舒转头看梁径:“没事。闻京刚还来说雪太大,车都被埋了。”“我们可以停一两天,等路上好点再开,不然也不安全......”梁径点头,没看陈若,也一改之前看戏似的态度,直截了当:“跟我们回去吗?再开个房间。好好休息。我让人给你送早餐。”方安虞低着头。也许是发烧让他反应慢半拍,梁径说完,他有一会没吭声。“跟我们走吧。”时舒凑他耳边怂恿:“他对你不好的。我看出来了。”梁径:“......”梁径看着焦急的时舒,闻言,面上稍许克制,但还是没忍住,微低下头,抿唇笑出了声。时舒:“......”“我......”方安虞轻声:“我还有话......没和他说清楚。”话音落下,陈若脸色立即变了。他似乎知道方安虞要说清楚的是什么。时舒:“哦......”但他没动,好像有些为难,想了想,真诚提议:“那可不可以发信息说?手机发嘛。”梁径:“......”他又很不克制地笑出了声。时舒转头朝梁径狠狠看去,觉得他有毛病。方安虞也笑:“联系方式都删了。还是现在就说清楚吧。”前一句信息量太大,时舒和梁径对视一眼,有点不知道怎么回。梁径却对方安虞的话赞同地点点头,点完,拉了下时舒:“走吧我们。”时舒明显是准备伺候方安虞喝完药躺上床的,闻言一愣:“啊?走?”梁径觉得自己再憋下去是真的憋不住了——要是笑得太明显,回去铁定挨揍,于是,他开口拉长音调:“老婆,我们走吧。”时舒一下睁大眼,难以置信他会如此不要脸,瞬间脸通红,“闭嘴啊你。”方安虞笑:“我没事。你们回去吧。”时舒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陈若,不放心又问了句:“真没事吗?”方安虞点头。他瞧着虚弱,态度却坚决许多。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主见。走廊尽头的窗外,风雪暂歇。方安虞那句话对陈若而言似乎已经是某种判决。他站着,比窗外的雪还要寂冷。形单影只的寒鸟急速掠过灰蒙蒙的天际。晨雾与熹光擦肩而过。餐厅见到闻京和原曦,两人把方安虞身体不适的情况说了。闻京觉得晚两天上路也好,毕竟比起路上遭遇暴雪,眼下提前遭遇也算某种幸运。只是这一趟,似乎从有计划开始,就进行得不是那么顺利。先是方安虞不确定、五人各种筹谋,中途梁径逢大变故,而眼下第一站,他们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雪绊住脚。“那待会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原曦问。时舒摇头:“他说有话要和陈若说清楚。晚点再说吧。”“这两人怎么回事?不会现在还记小时候的仇吧。”闻京不是很理解,他的脑回路一向比较简单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完,他又和原曦说:“待会你回去休息。剩下的雪我和他俩铲了。鞋子也记得烘下。”原曦低头看了眼自己湿淋淋的靴子,不是很在意:“没事,暖气里干得还是很快的——方安虞陈若到底怎么了?”她也有些好奇,便接着问。时舒和梁径对视一眼。彼此心里已经有数,但眼下也真不知怎么开口。最后,梁径斟酌道:“可能就是处不好吧。有些人天生不对付。这个没办法。”闻京:“......”原曦好笑:“哦。你俩感情最好。”梁径反应过来,在与时舒的关系上难得表露谦虚:“我不是这个意思。就事论事。他们......确实不大对付。”闻京好像找到重点:“我懂了。你想,他俩从小棋盘上就那样。方安虞后来彻底放弃下棋,很难说不是被陈若刺激的。”原曦却道:“可方安虞也不是会和人起冲突的性格。除非那个人、那件事,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她总是一针见血。闻京朝她竖拇指,转头又问时舒:“所以看出来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梁径说“处不好”开始,他就一直握着勺子低头搅拌自己碗里的牛奶和燕麦,这会头也不抬:“不知道......”闻京:“一点没看出来?”时舒点点头:“嗯。一点没看出来。”其实他想的和原曦一模一样。再结合当时一些迹象和氛围,大抵心里也有了个方向。只是这件事,还是方安虞本人愿意说更好。吃完早午餐,原曦回去休息。时舒梁径回房间换鞋,一会下去和闻京继续铲雪,顺便试下车。房间里,时舒坐床沿,问打开行李箱找鞋的梁径:“你看出来了吗?”梁径点头:“嗯。他俩确实上床了。”他语气太过自然,好像在描述天气。时舒愣在原地,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啊......啊?!”时舒睁大眼:“上——什么?不是——上床?!”梁径手搭膝上,抬头好笑:“你不是问我看出来了吗?我看出来了啊。”“我的意思是......”时舒哑然,他都被梁径的直接整无语了。“我是想问,他们是不是有点关系......”过了会,他小声解释,耳朵不知怎地有点红。闻言,梁径也愣住。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替别人害羞的时舒,半晌,好笑道:“老婆,他俩可不是‘点’的关系。”时舒:“......”彻底扒拉出车后,趁着日落前一小时,三个人开着车逛了圈赫尔辛基。这个国度距离北极圈太近,冬季夜色格外漫长。一天里,光阴的稍纵即逝只有在这里,才会被如此具体地感知。港口完全结冰,白色的船只和红色的邮轮静止在视野中央,鸥鸟偶尔歇脚,只是寒风刺骨,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几个世纪前的教堂和现代化的建筑遥遥相望。他们坐在车里来回看着,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心情也好像在这样历史感的瞬间里被一点点沉淀下来。晚上回去,时舒路上打包了份中餐厅的蔬菜粥,专门给方安虞的。只是当他再敲门的时候,他以为会是陈若开门,谁知还是方安虞。估计下午都在睡,这会瞧着,脸色好了不少。“陈若呢?”时舒放下餐盒,环顾了下房间。房间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了。方安虞打开餐盒,低头闻了闻香喷喷的粥,“回去了。”时舒转头,“啊?”“嗯。”方安虞有点饿了,舀了勺粥,刚吹两下就等不及往嘴里送,“嘶......”时舒:“很烫的。”方安虞点点头,盯着勺子里热气腾腾的粥,不说话。时舒搬来一张椅子,在他身侧坐下,想了想,问:“那你们现在什么关系?”“没关系。”似乎知道时舒会问,他回起来丝毫不见犹豫。“哦......”时舒倒显得有些犹豫。滚烫的热气很快弥漫开。方安虞小心吃了口,慢慢说:“反正不是你和梁径现在的关系。”他是在向时舒解释。用了个排除法。“嗯。”时舒点头,神情严肃,认真表示收到。之后几分钟,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一口气吃了小半碗粥,方安虞感觉有些力气了,抬头便见时舒一脸思索地看着他。“怎么了?”时舒不说话。方安虞以为他在照顾自己心情,笑着道:“我和他真没关系了。全部说清楚了。真的。你别担心。”“想什么就说什么。没事。”时舒:“我只是在想,我和梁径之前是什么关系。”顿了顿,他说:“好难。感觉之前的关系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方安虞:“............”梁径对方安虞的决断则并不十分意外。他们彼此知根知底,发小什么性格,心里多少还是了解的。梁径说:“也许方安虞是那种,瞧着好像差不多行了、也没什么特别坚决的态度。但真碰上,就没有回头路。既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时舒自然清楚,叹气:“我就是感觉陈若对他影响蛮大的。”洗好澡,他趴**看家里的宠物监控。视频里,小乖半夜不睡,临时起意,开始煞有介事地巡视领地。它蹲在玄关置物柜顶,睥睨客厅。好几秒,尾巴十分悠闲地左右**着。“可能在和陈若的关系上,不能不坚决。”梁径随口。“有道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方安虞是对的。”时舒点头。梁径笑,觉得他那八个字说得掷地有声。他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时舒头发,半干的状态。“要不要吹一吹?”时舒不是很想:“不要,太吵了——我想看小乖。它今天有点兴奋。”“是不是吃撑了......”梁径笑,坐下来把人抱身上,陪他一起看。看着看着,他心底有根弦忽地一动。过了会,梁径视线移到时舒侧脸。时舒感受到:“嗯?”梁径不说话。他盯着他,似乎在揣摩什么。又过了会,梁径把下巴搁时舒肩窝,轻轻啄吻时舒耳侧,叫他:“老婆。”时舒目不斜视:“嗯。”梁径还是没下文。时舒鼻子里重重一声:“嗯?”梁径小声:“方安虞不会影响你吧?”时舒莫名其妙:“嗯?”梁径:“你俩小时候就形影不离。”这个成语用得还是蛮贴切的。因为这,梁径有一阵还特别嫉妒方安虞。“影响什么?”时舒终于不“嗯”了。梁径:“不知道。”时舒:“......”这下,不光是小乖,他觉得梁径也有点吃饱了撑的。顿了顿,就听梁径试探:“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倒也不必如此绝情。”“是吧?”时舒放下手机,还是疑惑他的没头没尾:“是什么?”梁径不是很想继续说了,他移开视线,“没什么。”时舒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有——”他看着梁径,忽然明白,没说完,脸上笑容一下更大。梁径知道他想到了,伸手捂住时舒嘴:“好了老婆,不关我们事。”“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时舒拉下梁径手腕,逗他:“真的吗?”梁径佯沉下脸:“闭嘴。”时舒瞪他:“居然叫老婆闭嘴。”梁径:“......”——时舒差点被亲晕。梁径还是有点心眼在身上的。他问晕头晕脑的时舒:“你得给我一个保证。”时舒捂着自己嘴,简直怕他了:“保证什么?”“保证我们永远在一起。”听着像某个童话故事里的台词。但时舒只觉得这个男人脑子有问题,“怎么保证啊。”梁径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答应我。”时舒真的想不到其他,翻了个白眼:“哦。答应你——”“要不要签字啊?手指头给你按指印?”“真是的......”时舒嘀嘀咕咕。梁径却恨不得亲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