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不大吧……”见原曦时不时转头朝窗外瞧, 闻京笑着道。机场高速下来,就进了江州市区。市区开一阵,上快速内环, 经过省道, 再开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晨雾重,这会还没散。天色愈发阴沉。瞧着又要下雪。原曦点点头, 没有说话。这趟回来匆忙, 她随身就带了一个包。穿着深驼色的大衣,里面是黑色的高领毛衣。去年说剪了短发,这会瞧着,倒也没多短,锁骨的位置,大方又干练。车里开着暖空调, 发丝柔软, 偶尔轻拂, 错落在耳侧和白皙的颊边,莫名给她整个人增添了一丝温婉气质。只是她这些年工作性质与一般人不同, 常年沉浸在高精端的实验室, 生活简约, 工作繁忙,十分固定,性格比起大学那会, 倒是变得沉静又冷清许多。车子开得不算快。主要天气不好,前几日又接连大雪, 路况也不佳。“要不要睡一会?”想了想, 闻京没看她, 目视前方说道。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原曦没作声,也没动。一双杏眼好像浸透了涟涟墨水,思绪也跟着有些浮动。原曦走神不说话,闻京也不说了,跟着早高峰拥挤的车流,慢慢打着方向盘往内环上开。过了会,原曦抬起双手,低头将脸埋进去,长长地深呼吸。见她这样疲惫又悲伤,闻京看了眼前方的道路指示,忽然调转车头驶向几分钟前看到的一家便利店。车子暂时停在路边。等他端着两杯热咖啡上车的时候,原曦才知道他去干嘛了。“不用这么麻烦的。”她接过咖啡,看了眼时间,“就是有点累。最近也有点忙……”“正好。”闻京笑着喝了两口咖啡:“我也有点累。避免疲劳驾驶。”说着,他抬了抬手里的咖啡。咖啡香气氤氲。原曦捧着纸杯,热气弥漫在她清冽秀致眉眼,睫毛低垂,心思很快又走开。闻京等她喝完。他转头望向窗外。车里气氛忽然安静下来。前两场大雪的痕迹还附着在这座城市身上。阴沉沉的天色包裹着一丛丛钢筋水泥,坐在车里的人类仰头望着遖峯,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你别说,天气对人心情影响真的蛮大的。”闻京仰头注视最近的高楼,闲聊一样的语气。“最近一部科幻电影蛮火的,不知道你在英国有没有看过。就是讲人类末日。我之前在商场里看到过一点预告片,其中一个场景……就是我这个角度,车里的人看着车窗外,他面前,一幢楼直接——‘哐’——原曦?”他本就话多,小时候话多的程度和时舒不相上下。后来长大了,因为总是和原曦、和时舒、和方安虞吵架的缘故,话也没少到哪去。这会,想着随便说几句的闻京,却有些后悔自己的呱噪。咖啡热气不知何时散去。低垂的眼睫也不知何时染上濛濛雾气,水珠坠在睫尾,好像水族箱里金鱼斑斓的尾鳍。“怎么了?”闻京轻声。他从原曦手上拿走那杯凉了的咖啡,小心放在一边。“嗯?”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再怎么慌乱、即使面对自己喜欢多年的人,面上的忧心也能控制在恰如其分的范围里。原曦捂住脸。抽泣很快响起。闻京叹了口气,没再问。他抽了几张纸巾。刚准备递过去,原曦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成年人收拾起情绪总是很快。倒不是说情绪不够深刻,只是因为够深刻,永远都徘徊在开始的那秒。而真正的情绪发泄,又总是无声无息的。“喂。”之后十几秒,原曦英语流利而快速。专有名词太多,闻京只听懂一半。“是不是不好请假?”电话挂了后,闻京小声询问。原曦点点头,下秒又摇头,刚准备说什么,第二通电话又追来了。之后的十几分钟,原曦一共接了六通电话。一通比一通语速快。最后一通电话,闻京觉得原曦快崩溃了。只是她很好地控制住了声调,没让同事察觉自己话语里的哽咽。即使眼泪已经掉下来,被闻京小心用拇指擦去。他听了个大概。大概是原曦的某个实验出问题了,问题还不小,好像为此他们大组的实验进度都已经被延宕两个多月。原曦心力交瘁。这次赶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飞机上都没合过眼。这几年,他们五个人都很忙。闻京处在事业转折期。虽然还在打比赛,但职业前景不是很好。这几年赛事平稳,没出过什么大的新闻,成绩更是一般。主要俱乐部更新迭代太快,导致内部青黄不接。所以很多职业选手都在另谋出路。时舒就不用说了。凡是相熟的长辈都知道他前些年创业艰难。眼下虽有起色,但能搞出什么名堂,还未可知。倒不是这家伙遇事到处说。只是年底大家回南棠,饭桌上总会聊起彼此的境况,一来二去,时舒能有多倒霉,长辈们多多少少心里有数。梁径是家里一堆事。只是他的性格说一不二,动不动就吓死人,所以就频率来说,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敢随便找上他。方安虞按部就班。现在说起来,他是他们几个里最省心的了。逢年过节,长辈说起方安虞,都觉得这孩子又乖又懂事,主要还不倒霉。这就很令长辈宽慰了。原曦这些年一直在英国。她属于慢慢让人操心型选手。四年前和吕嘉言分手后,原曦妈妈就开始操心,觉得她身边缺个人照顾。这两年,原曦一直单着,工作方面又遭遇瓶颈,一来二去,压力越来越大。只是她很少回家,更别说和父母提——主要提了父母也不能理解,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要不回来吧,回来肯定能找个不错的工作——这根本就是与原曦的想法背道而驰。久而久之,她就很少往家里说自己的事了。她心情不好、焦虑、忙起来的时候,话少,群里也不怎么说话。除非时舒@她,要不就偶尔凑个热闹。前年闻京去英国谈俱乐部的合作的事,约她见了一面。她那会就忙得顾不上吃饭,说起手上的项目,也是一个头比两个大。又说起即将收尾的学业,更是一头乱麻。这会回想起那顿饭,闻京开始担心她身体状况。因为那次饭桌上,原曦说有时候愁起来,必须依靠药物才能睡一会。“实在抽不开身,你回去看一眼,我再送你回来。要不现在就买机票。”闻京拿出手机,给她看最近的一班航班。原曦摇头,过了会才说:“回来前我就提交了辞职申请。”闻京不敢相信:“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原曦低头,发丝垂下,遮住她颓丧的面容:“我好累。”“我打算先把学业做完。其余的事,我真的顾不上了。”“这两年,我手上一共六个项目。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年初的会议场,我卡壳一分多钟,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做什么。好像时间在我这里停止了。我就这么看着它停止。什么都做不了。”“那会,我的指导老师劝我先暂停。只是我不信邪,我想着可能就是状态不好,调整一下应该就能恢复。但是现在快一年了,我还是这样,还是这样……”说着,原曦又哭起来。也许已经被闻京看到,这回她精疲力尽的哭泣没有掩面,就这么闭着眼睛、仰头靠着椅背哭。“还有姥爷。”“我以为所有事最差、最差……到此就为止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辞职申请。我后面都写不下去了。我好像都不认识字了,我好像回到了那个会议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应该做什么。我就觉得……”“觉得……”原曦泪如泉涌。“觉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了。”闻京一直没有说话。他看着她,仿佛看到十五六岁的原曦。因为可能考不上附中,放学路上哭得一塌糊涂。方安虞和时舒走在她身旁,一个劲安慰。就连梁径也安慰,十分理性的样子,说虽然附中缩减了招生数,但就几率来说,原曦你能上的几率其实比我们几个都高。只是他说完,原曦哭得更厉害了。时舒就很难过,扭头和梁径吵架——他俩那会本就势同水火,梁径被他说得面色铁青,头也不回走了。时舒就追上去继续和他吵,半途被梁径一把揪住耳朵,大声:“再说一遍?!”时舒气得伸腿踢他。那个时候的自己,像个局外人。闻京想。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是没有什么成绩好坏概念的。觉得原曦小题大做。更觉得时舒没事找事,烦得要死。梁径居然也能忍。只是现在,他好想、好想、好想回去抱住那个大哭的女孩,告诉她,没事的,你一定会考上附中的。一定会。只是这个时候,他却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只能倾身拥抱住原曦,给她一个暂时的、短暂的安慰。半个小时后,原曦情绪稳定不少。这一路的悲伤、绝望、反复崩溃,终于有了一个平稳的宣泄渠道。她靠在闻京宽阔的肩头,瞧着车窗外萧条枯萎的江州雪景,发了好一会愣。直到鼻尖感受到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印象里没什么脑子的发小,忽然变得可靠起来是什么感觉。原曦好笑。察觉原曦情绪的波动,闻京笑着偏了偏头,拍了拍原曦背心,问她:“笑什么?”“没有笑。”原曦稍稍低头,鼻尖擦过闻京干净柔软的毛衣,轻轻闻了闻。“哦。”闻京感觉到她的动作,但他不觉得有什么,脑子十分得空白且正直。他好像很灵光,又好像一点都不灵光。回到安溪的那段路确实不好开。好在天光亮了些许,路上的坑坑洼洼比起梁径回来那会天色未明模糊不清,瞧着清楚好多。就是实在颠簸。原曦都被颠笑了。她手肘抵着车窗,笑出声。闻京也笑,想起什么,对原曦说:“回去找梁径,都是他搞得。要我说,安溪建什么机场啊……”原曦看着窗外前两年还没竖起来的游乐设施,还有一些度假村的路标指示,笑着说:“估计要发展旅游业。安溪好山好水,值得发展。”显云寺在一片浓雾里忽隐忽现。前方分岔路口额外挂起了横幅标识,是一年一度的职业围棋定段赛。今年又在显云寺办。安溪自古就是棋乡。等正式开发出来,估计这方面的宣传也不会落下。原曦看着飞驰而过的红色标识,注意到一个信息,转头对闻京说:“陈若九段了?”闻京不以为意,点头:“二十五岁就九段了。国内最年轻的九段选手。当时引起了好大的轰动。不过也就这样了。和我们的世界太远了。”原曦想起那阵估计是自己最忙的时候,没顾上看到这么轰动的新闻。“上面估计很热闹。”“想去看看吗?等你家的事结束,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多少年没上去玩了。”“嗯。”“看看陈若有多神。”视野尽头已经能看到原曦家池塘的影子。“你说他会不会是那种电视剧里仙风道骨的样子?”“……人家和我们一样大。”“但人家境界不一样啊。”原曦就不想和他说了。一天里,原曦家亲戚陆陆续续都到了。明天一早,原曦姥爷出殡。家里住不下,梁径就带他们去梁家老宅凑活一晚。时舒以为老宅早就被梁径大逆不道推没了。谁知,梁径指着后面空****的平地,说就推到那里,等老爷子不管了,再说。时舒就不敢说了。他怕梁家祖宗半夜找他,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房间是肯定够住的。但不知道闻京抽什么风,非要拉着五个人一起睡,说好久没在一起聚了,打通铺吧。梁径坚决反对。后来举手表决。梁径气得无语,都想说这是谁家。只是他没想到,时舒也会举手同意。时舒:“我害怕。”他是想起后面那片光秃秃的地表,平白瘆得慌。梁径真的是无语至极了:“老婆,你又不是一个人睡,怕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