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五个人就起来了。气温低, 半空又出现白色的结晶。远近雾气一样朦胧。原家长辈比他们这些小辈起得还要早,估计也是一晚没睡。里里外外忙着。请来念经的师父都是显云寺的。老师父们慈眉善目,脸上没什么悲喜。流程复杂, 还有许多讲究。原曦被叫来叫去, 好像悲伤都顾不太上。不过去往殡仪馆的路上,原曦哭了好久。等一切尘埃落定, 晨光熹微。好像逝者与所有人做完告别, 天光乍现的一刻,跋涉千里而去。冰天雪地里,青灰色的天幕依旧笼罩着四屏山,晨雾在阳光里徐徐散去,前两场大雪的痕迹冻结在路边,映着闪烁的微光。显云寺的钟声也慢慢响起。回去路上, 原曦妈妈问原曦什么时候走, 机票买了吗。原曦说这趟不着急, 可以多待几天。她这么说完,长辈们倒没多问, 只叮嘱她好好休息。这趟回来真是瘦了不少。方安虞急着回去上班。他没开车, 就借了梁径的车先回江州。他们四个打算上显云寺看看, 然后下午原曦家吃了饭再坐闻京的车一起回江州。临走,方安虞好笑,觉得他们五个这趟, 觉没多睡,饭却是一顿没落。他说完, 时舒笑得要去扒拉他车窗。方安虞一脚油门, 溜得蛮快。后视镜里, 时舒因为危险举动, 被梁径瞪了眼。方安虞越瞧越乐。只是这世上有太多乐极生悲的事。半个多小时后,时舒在素斋馆吃着小馄饨,接到方安虞哭丧的电话。他在回省道的路上,跟人追尾了。时舒吓得小馄饨直接吞了下去。“人没事吧?”方安虞感动:“没事。就是车有事。”时舒安慰:“梁径这辆开好久了,正好送去修修。”梁径:“……”他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也可能不知道说什么。闻京和原曦对视,忍不住笑。时舒语气里想当然地以为方安虞是受害者。这也不怪他,毕竟从小到大,方安虞就是很容易受害的样子。闻言,方安虞语塞,半晌小声:“我知道梁径的车不要紧……是人家的车……”“我把人家车撞了。”梁径:“……”梁径接过电话,直截了当:“全责?”方安虞:“嗯。”他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是发小,但昨晚还和人老婆瞎闹,想到这里,方安虞就有些后悔。真是不够稳重。这下更不稳重了。“你打车回去。我让公司的人来处理。”方安虞赶紧:“多谢梁总。”“身份证、驾驶证留下。”梁总冷酷道。方安虞:“好好好。”电话挂了,闻京问:“对方什么车说了吗?”时舒摇头:“等赔偿结果出来吧。”说完,他看向梁径。梁径没看他,打开手机给庄叔发消息和定位,一边对时舒说:“你得让他吃点教训。这么大人了。”时舒:“……我什么都还没说呢。”梁径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没说话。处理完放下手机,见时舒还瞧他,梁径无语:“干嘛。没告诉他妈都算我有情有义。”时舒:“……”闻京来回打量,乐了:“你俩跟养孩子似的。”原曦“噗”地一声笑出来。时舒扭头就去瞪他。梁径也笑。只是没一刻钟,方安虞电话又进来了。这会他语气比之前低许多。他说没事了,对方不要赔偿,也不要他负责。最后几个字说得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说完,免提的对面四人互相看了眼,都没反应过来,时舒刚准备问,就听方安虞问他们是不是还在显云寺。“对啊。”时舒低头看了看面前空了的小碗:“但我们都吃完了。”“我来找你们吧。反正出事的时候我又请了一天假。不去了,没意思。”这趟够波折,等方安虞垂头丧气赶到显云寺,雪都看不下去,洋洋洒洒飘了起来。江州的第三场雪。细碎的雪粒子跟盐粒似的。他们四个站在显云寺山门前遥遥望着方安虞一路跑上来。闻京抬头,莫名道:“真冤啊。”原曦:“……”时舒:“……”显云寺山门前的牌坊雄伟恢弘,大雪纷飞的光景里,又增添许多庄严肃穆的意味。印象里,上回五个人这么齐地来显云寺,还是少年时光里的某个夏天。一年一度的定段赛正在进行中。寺里寂静。钟楼和鼓楼相映,时间和空间好像被抹平、拉长,雪落在中间,空茫茫的。天王殿前香火繁盛。这个季节上山的人不多,老师父们带着几个小师父在殿前忙碌。干燥的尘土和香灰萦绕在殿里,隐隐还能听到雪粒敲击的滴滴哒哒声,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要不改天给他赔个礼?送点东西也好啊……”时舒开始出主意。原曦:“送棋盘?”闻京:“得送点没有的。人孩子天天做题,你还送卷子,这叫什么事……”原曦:“……”听完方安虞说的,他们几个除了刚开始面面相觑,发小间有难同当的情分倒是没忘,出谋划策得还是很积极的。方安虞摆手,在阶上坐下:“得了吧。他那个级别,我送什么?国宝吗?犯法的。”时舒:“哈哈哈哈!”闻京有点好奇:“他什么表情?”“能什么表情。”“我都把他车屁股撞烂了。他本来坐车里,司机下车和我说的。后来我就给他车损的地方拍照,拍着拍着,他下车来我后面,问我,你是怎么撞成这样的——我都要吓死了。”“哈哈哈哈哈!”时舒继续哈哈大笑,他问方安虞拿手机:“让我看看撞成什么样了。这么离谱。”方安虞不好意思,不给他看。时舒就去摸他兜。两个人少不了又闹。梁径站一边看了会雪景。两次回头都是时舒心无旁骛的样子。他从小就这样,在玩这件事上,情绪直白又单纯。很快,赛事结束的铃声响起。不知道进行到第几轮了,走出来的选手稀稀落落,看样子已经筛选完一批。“过去看看。”闻京提议。方安虞不想动,他靠在一边,对他们说:“你们去吧,我坐一会。累死我了。”四人走后,他拿出一直藏着的手机。其实没拍几张,主要吓得够呛。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和陈若的第一次见面,会这么离谱。不过陈若还是记忆里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方安虞关上手机放进口袋,埋头坐在殿前阶上。雪很快将石阶掩埋。薄薄的一层雪白,手指点上去,很快就显露出底下坚硬漆黑的石板纹理。多年前,在赫尔辛基,雪比这个大多了。这么些年,他好像成了一场苍山大雪,铺天盖地,来到面前的时候,让人喘不上气。车流密集。陈若转头看了眼梁径的车,撞得也不浅。顿了顿,像是落子般深思熟虑,问他:“你去哪?要不要送你。”关照的语气像个陌生人,注视方安虞的目光又实在不像个陌生人。方安虞还蹲着,听到他这么说,都有些无措。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友好平静的关系。陈若越平和,他就越觉得窒息。好像面对实力分外悬殊的对手,每一步都是万丈深渊。方安虞拒绝了,几乎落荒而逃。雪越下越大。视野里已经看不到清楚的人和物了。一年一度厮杀惨烈的定段赛,主办方布置的场地还是很宽阔的。每张桌子,一张棋盘,两罐黑白棋子,还有就是两副计时器。最前方悬着全国职业围棋定段赛的横幅。很快,有人进来打扫卫生,收拾棋桌。时舒帮着拣了几个棋子,站起来的时候,就见梁径坐在隔壁桌旁低头看刚对局完的那盘棋。“看不懂吧?”时舒得意地朝他走去。“你知道我学过的。我跟你说。”也不知道这股得意劲哪来的。梁径好笑,抬头看他:“嗯。”“你看啊,这个……我先数数——”时舒按着记忆里依稀那一点计算胜数的方法,一点点拿掉中间的死棋,“按照我小时候那会的中国围棋规则,黑子要贴三又四分之三的子,那加上这些,就是……哎?”他有点数不明白。规则倒记得牢。梁径笑而不语。“学过?”他逗他。“几岁学的?”梁径笑,继续逗他。时舒在他对面坐下,挠头:“四岁。”语气也有点好笑。梁径拉长声音:“哦。这样啊。”“那是有点时间了。记不住没事。”梁径假模假样安慰。时舒笑着抬头:“你干嘛啊。”也不是真要数,他一边笑着,一边把棋子一颗颗装进塑料罐里。整理好棋桌,忽然想起什么,时舒抬头对正盯着他指尖的梁径说:“我们来下棋吧。反正这会没人。比赛还早呢。”梁径:“……下什么。”时舒跃跃欲试:“五子棋怎么样。”梁径:“…………”闻京和原曦走过来,听到快要笑死:“你礼貌吗?”时舒扭头嫌弃:“关你什么事。”闻京:“是不关我事。但你们在围棋的地盘下五子棋,被打的话别找我们。”说着,他拉上原曦就走。时舒气得大声骂他:“你个白痴!”“我那是下五子棋吗!”“我是在谈恋爱!”“懂不懂啊你!”端端正正坐对面的梁径:“……”?他也是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