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京有些尴尬。在他想当然的恋爱观念里, 下五子棋怎么能算谈恋爱——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不对,这就不是重点。可这个时候回去反驳自己不是白痴……也挺白痴的。他们五个,出去一个比一个人模人样, 凑一起, 要不恋爱脑小学鸡,要不白痴倒霉蛋……闻京站在殿前宽宽的檐柱下, 朝几步外蹲台阶上的原曦看去。大概就原曦比较正常。“原曦你冷不冷?”雪下得又急又厚, 地面蓬起鼓鼓一层,好像雪被。原曦手心拢着雪团了个很袖珍的小雪人。晶莹剔透的。其实就两个球。过了会,原曦一手握拳,将雪人圈在虎口,仰头笑着问闻京:“像不像蛋筒?两个球呢。你喜欢什么口味?”闻京:“……”得。原曦也不太正常。闻京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拍了拍原曦羽绒服上沾的雪, 笑着说:“无聊。”原曦也笑。她也在台阶上坐下。手里的雪人被她搁在身旁。两人并肩, 加个临时的小雪人, 身后大殿里,佛像穆穆皇皇, 天地苍茫, 好像一切都变得合理许多。这边头顶有遮挡, 风雪迎面并不迅疾。天色没暗下多少,能看到远近殿宇的轮廓,金碧辉煌的, 只是香火被吹起,雾一样团起聚散。再远的天际, 四屏山如同法相庄严的沉默金刚, 眉眼低垂, 注视着这场人间大雪。“英国经常看到雪吗?”原曦笑着摇头:“也没有江州大。”想起什么, 闻京说:“要说大雪,还是我们那年在赫尔辛基看到的大。车都埋了。”“你还喊我去挖雪。”闻京笑:“他俩去找方安虞,就剩你了。不找你找谁。”说起这件事,就不能不提梁时二人结婚的事。闻京转头朝可能正在玩五子棋的两人方向看了看,语气惊讶:“他们结婚都八年了!”这语气实在惊讶,原曦笑着瞧他:“对啊。”闻京低下头,踢了踢台阶下的雪,“我就是觉得他俩没什么变化。”“还跟以前一样。”想起时舒骂他白痴,闻京更是觉得一点变化没有。“结婚八年对一般人来说是会有变化的。”“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也会有变化。”“就像最惰性的金属一样会被氧化。只是程度不同。”娓娓道来的语气,但原曦没说完,她只说了一般性的规律。听着理性又客观。闻京却莫名觉得她这几年一门心思做自己的事,心都沉静了不少。“什么时候回去?”过了会,闻京问她。原曦看着自己通红的指尖,“下周吧。回去还有好多事。一点都不想回去。”最后一句,她小声抱怨。闻京笑:“那就再晚点。下周末请你看比赛。”原曦扭头:“你的?”闻京点头:“嗯。”“不过这几年打得都一般……看着玩就好。结束请你吃饭。”“有这种好事,请看比赛还请吃饭——时舒方安虞要高兴死了。”原曦搓了搓自己的指尖,笑着对闻京说。闻京愣了下。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好像他们都看向了同一片晶莹的雪花。“我没请他们。”过了会,闻京说。冰凉通红的指尖传来一丝很细微的烧灼感。“哦。”过了会,原曦点头道。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眼前漫天大雪,两个人都盯着看,却没人心思在上面。好像比眼前雪还要杂乱无章的,是彼此心底的纠结与试探。但其实这些都不必要。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也是知根知底的发小。所以这份尴尬里,更多的是对彼此心意的体会。原曦觉得自己状态不好。她这几年事业屡遭瓶颈,信心被磋磨,连带着对很多事都变得犹疑起来。换做大学或者大学刚毕业那几年,她还是很能坚持自己想法的。喜欢闻京和喜欢所有人都不同。因为这背后是他们五个自小的情谊。比起喜欢,这份情谊更显珍贵。所以有些事,不是简单的可以不可以——她不想他们变得尴尬。可是当这份尴尬真正到来眼前的时候,恰恰又是她状态最差的时候。她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无论说什么,还是做什么,她都找不回之前的那种笃定与坚持。闻京的情况正好相反。他太笃定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原曦。对自己,是多年时间验证的结果。对原曦,闻京想,就是趁虚而入。谢天谢地,他的脑子,终于在一件事上有了可以称之为狡诈的蓄谋。他的余光注视着原曦。记忆里那个提着花灯站在人群里的小女孩,变得好像雪人,孤单又可怜。但是他了解原曦。原曦可不是轻易融化的雪人。所以,闻京漫无目的地想,可能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回去吧。太冷了。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下五子棋。”闻京笑着站起来,他伸手去拉原曦,继续说着:“哦,不对,是在谈恋爱。”时舒骂闻京白痴的画面还在眼前,原曦想起来忍不住笑。“真搞不懂他俩。下棋就下棋,还谈恋爱……”闻京无聊道。两人并肩往回走。檐下风雪扑簌,十分轻盈的样子。“那你觉得什么是谈恋爱。”原曦好笑。“我觉得啊……”因为原曦的话,闻京脑子开始认真思考什么才是“正确的谈恋爱”。闻京一边说一边转头笑着看原曦。他的视线像是有自主意识。很快,原曦顺着他直白的视线感觉到了。雪落在额前,原曦抿起嘴唇。几乎是下秒。闻京脸顿时红了。他这个脸红就有种此地无银的感觉。好像青天白日被人抓住了把柄一样。可是抓住他把柄的那个人也红了脸。于是,两个人眼对眼,不作声,莫名其妙对着红脸。不远处。隔着一段距离。隔着一段朦胧风雪。时舒盯着闻京和原曦脸上可疑的红色,头也不回地问梁径:“什么情况啊……”“他们在说什么?”“脸那么红。”“这么冷吗……”梁径朝闻京方向看了眼。印象里,闻京这么局促的脸红……他想不起来了。梁径不是很在意,随口:“不可能在谈恋爱吧。”时舒吓得扭头瞧他:“你这人不说话,一说话不得了。”梁径:“……”下山的路就变得有些“崎岖”。时舒问闻京:“你俩那会脸红什么?”闻京吓得差点摔下去,他瞪着时舒,瞪着他眼睛,“你视力这么好?!”时舒还有点不好意思,谦虚道:“还行吧。”梁径:“……”方安虞不明所以凑上前,在闻京和原曦脸上来回瞧,“脸红?你俩?为什么?”“冻的?”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对时舒说:“肯定冻的。”时舒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闻京:“……”原曦:“……”梁径瞥了眼闻京,又去看被方安虞思路牵着走的时舒,觉得实在好笑。他老婆有时候心眼小,和小乖一样。有时候心眼大得能吞日。真可爱。回到江州,除了原曦休假,时不时找在江州的老同学玩。其余四个,各忙各的。马上就年终了,方安虞所在报社的工作也临近一年收尾。不过在此之前,他们主办的栏目还需要在江州新闻中心举办一次年终盛典的活动,给今年出版界的优秀图书颁奖。之前忙了好一阵评选,就是为了这一系列的奖能颁出去。颁奖的日子定在周末。方安虞是主编兼策划,一大早就到了会场。社里几个编辑和记者也已经到了,正忙着布置展台。每人手里拿着一份表格,一一对着上台顺序和间次发言的业内大佬的名单,以便随时做出调整。新闻中心一共三个主会议场。报社每年都在这里办年终活动,约定俗成的规矩,都是最大、设备最好最新的会议场归他们。上午十点的时候,几个记者跑出来找方安虞,说今年的会场临时让出去了。社里大主任的意思是那边办的活动关注度高,也同意让。方安虞便问是什么活动。“中日韩三国的天元国手杯围棋争夺赛。今天正好公布参赛名单。”“可那边的活动两小时就能结束,犯不着用一整天的场啊……还不如给我们呢……”小记者嘀嘀咕咕,指了指已经被人拦起的黄色间隔带,语气不好:“还不让人看。这年头真有这么多人关注围棋吗……我看书都没人看了……”说着,他又惋惜地看了看因为临时调换会议场,自家仓促垒在一边、准备颁奖的那一百本书。方安虞笑:“忙你的去吧。没事。一个会场而已。活动办好就好了。”只是两场活动凑一起,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好在,中午的时候,那边活动临近尾声。方安虞这里上半场也刚好结束。总体还算顺利。不想,半小时后,却闹了点事。起因还挺简单的。这次入围的图书,给最后二十本颁了个体面奖。其实往年都这么办。毕竟说到底是江州最大的报社,含金量还是有的。拿了以后还能去参加省里的评选。所以,有些图书就会靠些关系先进来蹭一波。谁知其中一本的作者刚好在隔壁参加活动。是一个叫盛洪峰的职业五段选手。那边活动结束了,他领着两三个粉丝过来,想借机炫耀自己的书。顺便签几本卖。可拐过弯一看,自己的书不仅被垒在角落无人问津,一问,还没轮到上场,得搁最后一名评呢。这下,场面不是一点半点的尴尬。方安虞被叫出去处理的时候,场内都听到那位职业五段选手的喧哗了。“……你知道什么?!你下过棋吗!你知道隔壁办的什么活动吗?这是国家荣誉!你们就是这么——”“那你跟我们主编说吧。”小记者被怼进墙角,窘迫至极,瞧见方安虞出来,赶紧招手叫他。方安虞冷着脸上前,先把自家小记者拉了出来,低声:“先进去吧。”“要不要叫保安……”小记者也是个机灵的。方安虞看了眼气势汹汹的职业选手,“不用,我来解释——”“解释?你解释什么?”盛洪峰气晕了,当着自己粉丝的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不是我说你们,你们看得懂我的书吗?就敢这么瞎评?”这是被质疑公正性。尤其还在这样的场合。方安虞很快严肃道:“我们每本书的评选都会经过业内专家评定。”盛洪峰没想到他当着自己的面,还能说出“业内专家”四个字,当即气笑了:“那你给我的书请了谁来评?”说着,他扭头对自己几个粉丝乐道:“真有意思。我一个职业五段,他还请人来评我?”毕竟是认真做事的,方安虞没有糊弄。他说:“您的那本书,我们请了王清五段。”王清五段的名字一出来,场面一时静了几分。虽然人家也和盛洪峰一样,是个五段,但懂行的都知道,王清有个师弟,是真正的国手。盛洪峰这下的脸色,就快青了。他是没想到眼前这位瞧着文质彬彬的主编,居然还是个稍懂行的。王清很早之前因为一些身体原因,升段缓慢,前些年复出,水平还是可以的。更重要的是,王清的直系师弟,是名震棋坛的陈若九段。此刻就在里面坐着。方安虞说完,面不改色。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找王清五段,靠的是八年多前的关系。他没想到人家还记得他,满口答应,书评也是写了满满三四页文档,方安虞很感激。这会迫不得已,拿人出来挡箭,真是有些对不住人家。这么几秒功夫,情势就变了。盛洪峰盯着方安虞,忽然嗤笑一声:“那你看得懂吗?”“你下过棋吗?”“你们这么多书,哪本都懂?嗤。”他说完,围着的好些人将目光投向方安虞。方安虞没想到盛洪峰会这么无赖。他脸皮本就薄,这会被围观着质疑,脸一下就红了。他想说自己看得懂,也下过,但这怎么说怎么奇怪。见方安虞这样语塞,盛洪峰得意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悠哉道:“什么书评。我看都是沽名钓誉。”“还主编。棋都没下过,就敢出来评我的——”“我下过。”突然,方安虞冷着脸对盛洪峰说。“我是安溪人。我从小就下棋。只是……”盛洪峰打量他,听出方安虞话里的犹豫,摇了摇头:“你下过棋?和谁下的?少儿班吗?哈哈哈!”围观的人都笑出声。一旁小记者气得都想撕盛洪峰的书。“他和我下的。”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这么一句。盛洪峰闻声扭头,一下愣在原地。场面顿时激动。“是陈若……”“陈若九段……”方安虞傻住了。陈若没往里走,他站在最边上,也没看站人群中间的方安虞,只对脸色阴晴不定的盛洪峰淡淡道:“他叫方安虞,从小和我一起下棋。我们一直在一起下棋。他下得……也很好。”“你有什么问题吗?”盛洪峰说不出话。“你叫什么?”盛洪峰:“……盛洪峰。五段。”“我没和你下过。下次有机会,下一局吧。”陈若对他说。盛洪峰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陈若表现得太寻常了。他捧方安虞,捧得好像十分轻,但摔盛洪峰的脸,简直就是往地底里摔。说完,他转身离开。方安虞注视陈若背影,觉得这个男人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场闹剧。新闻中心很快又恢复平静。时舒接到方安虞电话的时候,刚和梁径抵达浔州。周末,他和梁径一起回浔州看望丁雪和梁坤。飞机三个多小时。到的时候,浔州冬日里还下着濛濛细雨。比起江州动不动铺天盖地一场雪,千里冰封,浔州还有些袅娜绿意。石板路上结着青苔。就是下雨的缘故,有点阴冷。“然后呢?”时舒握着梁径的手,一边接电话,一边和梁径笑,做口型:“又碰上陈若了……”电话那头有气无力:“然后他就走了。”“我要不请他吃顿饭?”方安虞犹豫。时舒听出他话里的犹豫,立马揭穿:“你这是真心想请人家吃饭吗?你就是人性和道德的挣扎!”梁径忍不住笑出声。“行吧。你说得对。”方安虞选择躺平任嘲。“不过人家也真给你面子。还是请一顿吧。顺便把话说清楚。那么久的事了,说清楚——你可是长大了啊。”“一边去!”方安虞被他逗笑。“你们在哪里?”“浔州。”“哦。”方安虞看了眼时间:“不说了,还有一下午要忙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后天一大早。”挂了电话,两人也正好走到家。只是还没敲门,门就自己开了。丁雪手里拿着件羽绒背心,正巧要往外走的样子。见他俩到了,丁雪就把羽绒塞梁径怀里,笑着道:“跑一趟。给你爸送去。”时舒转身就要跟梁径一起去,被丁雪一把拉住,“你去做什么?外面这么冷。”梁径:“……”梁坤出去钓鱼了。除了带上丁雪嘱咐的羽绒背心,梁径又去车里拿了舒茗给的一副鱼竿,还有自己另外买的一副。时舒留在家里和丁雪说工作的事,还有少不了的闻京和原曦的八卦。丁雪也蛮操心他俩的。“闻京老大不小了,怎么做事还这么让人着急……”厨房里煮了盅银耳百合,汤汁粘稠晶莹,百合清香,瞧着雪白又细嫩。“就是。”时舒看着自己面前一盅热乎乎,握着勺子划来划去,低头又吹了好几下。“我们有点咳嗽。你也吃点。润肺的。”丁雪见他吃东西和小时候一样慢,好笑道。“不过我一直觉得他俩有戏。闻京再主动点——你说见他俩站着脸红,不会是你打扰到人家了吧?”时舒:“我没!我站得老远。”“那你没看错?视力这么好。”丁雪笑出声。时舒:“……”“梁径说他也看见了。”时舒急中生智,急忙道。“哦……”丁雪点点头,还是笑,揶揄一般的语气逗他:“那肯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梁径不会反驳你的。”时舒握着勺子,脸通红地叫妈。另一边,被两人惦记的人打了个喷嚏。梁坤好笑:“你回去也吃点你妈煮的糊糊。这边别看不下雪,气温也不低,还是冷的。”梁径吸了吸鼻子:“嗯。”小半会功夫,桶里已经装了两条鱼。这边生态好。碧悠悠的湖水,隐隐能见底下活蹦鲜跳的。“梁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忽然,梁坤看着手里崭新的鱼竿,说道。梁径没说话。他在给另一副鱼竿上饵。听到梁坤这么问,手上动作也没停。雨丝细蒙蒙的,好像絮絮的绒针。梁坤这几年不管事,但听得也多,知道他儿子手段狠,情面更是从来没留。“也不是要劝你什么。”“我都不清楚什么事。”“就是觉得这件事你要是能帮,就帮一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毕竟你小时候,这几个叔叔伯伯们还是很关心你的。你夏天干出那样的事,你看我、你爷爷都没说什么。就是这件事,不一样,总不能真送他去坐牢吧……”梁径抬眼,笑了下:“梁圹找您了?”梁坤点头。“我和他毕竟是兄弟,小时候一块玩过——就跟你和闻京一样。”“爸。”“啊。”梁坤搓了把手心,盯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您都说不知道什么事了。就别管了。”梁径站起来,将鱼饵抛出去。饵钩扎进湖面,好像一把匕首顷刻刺入,涟漪都没泛起一圈。“他要是没犯法,我能怎么着。您说是吧。”梁坤皱了下眉。顿了顿,他问梁径:“听说还有一个月?”梁径:“嗯。”“梁径,马上就过年了……”梁坤叹息。梁径目视前方,没说话。父子俩提着一桶鱼回家。丁雪在楼上收拾梁径和时舒的卧房,听到声音,打开房间门说:“我待会下来。”梁坤:“几条鱼嘛。我和儿子弄了。”丁雪:“哪个儿子?”梁径:“……”蹲在桶旁正往里瞧的时舒又是一个脸通红。梁径好笑:“妈。”丁雪当没听见,继续问尴尴尬尬的梁坤:“快说。”梁坤这趟醒来也算遭受了一点冲击,他至今都不知道时舒算他儿媳,还是算他女婿……不过当儿子是没错的。梁坤挠头,背着手进厨房,“儿子就是儿子咯。”丁雪乐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