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中心的活动办完, 周天方安虞回了趟南棠的家。大学毕业后,为了方便通勤,他在报社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时舒来过几次, 给他送了好几盆玲珑小巧的多肉。只是后来他带小乖来了趟, 多肉被咬得很惨。坑坑洼洼的。于是,多肉去世的那年, 他给方安虞送了几盆仙人掌。方安虞和小乖都有点无语。不过这两年仙人掌长得越来越好。前一阵还开了两三朵小花。方安虞十分稀奇, 但没和时舒说,生怕小乖咬过来。到家的时候,钥匙刚插进锁孔,时舒视频就打了来。方安虞一边接视频,一边朝屋里叫妈,只是好一会没人应。董芸这几年身体不好, 气管炎比较严重, 爬三层的楼都喘, 平常就待家里。这会估计是去迎尚找他爸了。视频里,时舒站在好大一片菜园子里, 对方安虞说:“梁径妈妈让我给你带点菜回去。你有什么想吃的?都是家里种的。纯天然。无污染。”五个人里, 开火比较频繁的, 只有方安虞。时舒和梁径公司吃得比较多。闻京几乎不开火,比较讲究的吃也是隔三差五约人下馆子。原曦就是太远,送不了。方安虞放下单位工会前些日子发的几样粮油, 笑着说:“都可以。替我谢谢阿姨。”视频后面,梁径蹲地上按照丁雪的吩咐收拾一摞菜。几步外, 梁坤坐小马扎上有意思瞧着, 笑得挺乐呵。“那明天带去你家吃。”“行啊。我来做。”这边视频刚挂, 身后门一阵响动。开门见是自己儿子, 董芸笑道:“早上还想今天是不是要回来。”“昨天电视里看到你们单位办活动了,忙吧?”方安虞接过董芸手里空着的保温盒,“还行。总算结束了。”“店里怎么样?”“老样子。”董芸站门边喘了口气,视线移到方安虞空空的脖子上,蹙眉道:“围巾呢?”“开车又没风。”方安虞往厨房走。“还是要注意……”保温盒里剩了些菜和骨头,十分简单的家常菜,方安虞看了眼,倒了,搁水池准备洗。前些年他爸骨折,医院花了不少钱。出院后精力不济,加上董芸身体也不好,市里跑来跑去跑不动,市中心的迎尚就卖了。其间梁径和闻京都帮了忙,最后卖了好大一笔钱。不过这笔钱一直被董芸存着,想着等方安虞谈对象了,再买套房,好好装修。“对了,前阵子托你丁雪阿姨介绍,说是有个女孩,跟你同行,要不要找时间你们——”董芸絮叨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带着不是很明显的几声喘和咳嗽。“妈。”方安虞关掉水龙头,低头看着手心的泡沫。“我没空。”说完,他打开水龙头,水一下将手心里的泡沫冲得干干净净。“这阵不是忙完了吗?”董芸走过来,脸色不是很好:“你也不小了。再过一年就三十了。”“闻京原曦都还没谈呢。”方安虞拿发小挡箭。“他俩我管不着。”“不过你周阿姨跟我一样操心。”董芸看着自己安安静静洗保温盒的儿子。方安虞低着头,没什么神情,很寻常地做着手上的事。和小时候桌前写作业一样,按部就班的,十分乖巧。她的儿子她是了解的。安静温吞的性格。没有时舒那么活泼,也没有闻京叛逆,聪明比不上原曦,家里能给的,也没有梁径来得优越。但是很懂事。从小到大,做什么都会和家里商量。也听得进去。只除了小时候放弃下棋这件事。可这两年,董芸觉得,他的儿子正以一种拒绝沟通的方式在悄悄叛逆。不同于闻京的大张旗鼓、就是要和他老子对着干,方安虞的抗拒是柔软的,有时候董芸都觉得无从下手。洗好的保温盒搁架子上沥干。方安虞抽了张厨房用纸擦手。董芸一直站门边看他,这会忽然低声说:“知道你和时舒关系最好。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听出母亲话里的迟疑,方安虞朝她看去。董芸担忧地瞧着他,说道:“你别受他影响……”手里动作一顿。方安虞愣住。这个“影响”是什么意思。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妈。”方安虞听见自己说:“你在说什么啊。时舒和梁径你还不知道?这种话以后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董芸听出他话里的严肃,赶紧道:“我只是担心——”“我真不想谈。真的忙。妈,你别管了。求你了。”方安虞绕过她走出厨房。“那你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妈先给你留意着?”董芸跟在他后面,见自己儿子面色淡了许多,有点急,忙道:“你别生气。我刚才也不知怎么,就是担心……总之妈没那个意思,你也别和时舒他们说。”说着,她又觉得自己不好再提,便又回到之前那句:“儿子,你和妈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方安虞一屁股坐沙发上,耳朵都麻了,盯着面前关着的电视,无语道:“喜欢不说话的。”董芸:“……”气氛降下不少。一时间母子俩都没说话。屋外,树干光秃秃的。这阵子江州倒是不接连下雪了,就是冷得厉害。风也刮得大。方安虞有点烦躁,他拿来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天元国手杯职业围棋争夺赛将于下月在日本东京举办……这次参赛的主将是陈若九段、叶承南九段和柳相九段。众所周知,这是陈若九段第六次参加——”“陈若这孩子是不是以前和你一起下过棋?”董芸在方安虞身边坐下,岔开话题笑道:“你以前老输他。回来就哭。时舒跟在你后面骂人。小小年纪,骂起人来神气得要命。想起来就好玩。”方安虞看着电视屏幕,陈若好像显云寺里供奉的神佛一样面无表情。“……不过妈印象里,你好像赢过他一次。我们家安虞还是有天赋的——”“没赢过。”方安虞关了电视。在董芸错愕的视线里,他说道:“我贿赂他的。为了讨你和姥爷开心。”说完,他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社里一个小记者打来的,说是大主任请吃饭,昨天活动办得蛮好,今天晚上在隆园开了个宴厅,庆祝庆祝。“方主编,晚上六点。早点来啊!大主任说要带好酒!”方安虞看了看时间,“好。”“安虞……”见他挂了电话,董芸叹了口气:“是不是还在怪妈妈……怪你姥爷……”方安虞握着手机不作声,好一会,他轻声说:“没有。”“你们后来不也同意我不学了?”“就是觉得憋屈。”“想起来也不开心。”他天真烂漫、友情万岁的童年,唯独这件事,自始至终都让他无比委屈。晚上的聚会着实热闹。社里年轻人多,玩的花样也多。方安虞自觉也年轻,但是比起一群刚毕业的,还是玩不过。等酒意实在上头,他只能跑去卫生间躲。隆园设施高档,卫生间做成了一个个小型休息区。台架上摆着精巧的香氛和消毒湿巾。还有一个小小的放映屏幕。只不过在循环播放广告罢了。他坐在马桶上,刷着五人组群里的消息,偶尔忍不住乐几声。闻京今天下午送休假结束的原曦去机场,听说差点误点。时舒:“怎么会这样啊?闻京接你迟到了?”原曦:“中午吃太久了。”闻京:“就你管得宽。和梁径什么时候回来?”时舒:“管得着吗你。”闻京:“……”聊天记录一路往下,就这会,闻京在群里发了一张篮球馆的照片。闻京:“@梁径,怎么样?”梁径没立即回。方安虞想起上次在梁家老宅“一起睡”,时舒和他说闻京打算组篮球俱乐部的事。他看着闻京拍的江州体育中心的篮球场馆照片,心想,闻京果然是有主意的。办篮球馆的难度比起俱乐部,虽然小了点,但做大了,也是项不错的发展。他的朋友,个个都有主意。方安虞放下手机,捂住脸,闻到自己身上浓郁的酒气。他们社里的大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上班就看看报纸,生平最好酒。方安虞有次去他家拿上面批复的签字文件,满满一墙珍藏的好酒,他都惊了。这种阔绰场面,从小到大,他还只在梁家见识过。他靠着墙壁以为自己只坐了一小会,谁知眯眼再睁眼,意识迷糊的几秒,外面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先生……”“我们这层要关了……您有没有订房间……”之后又“咚咚”好几声。吵得他脑仁疼。“——先生!您没事吧!”方安虞拿出手机,一看,晚上十一点半。屏幕显示四五个未接电话。一直跟在身边的小记者发来信息,说找不到他人,大主任发的红包他先给他拿着,明天上班带去他办公室。方安虞站起来。一瞬间,脑子里好像有个棒槌,槌得他头晕目眩。门一打开,他整个就往前扑。“哎——”“先生您没事吧?要不要送您去医院?”方安虞心想,隆园不愧是江州顶尖,听说好多政要机关年底也都会选择在这里办餐会。就这服务,真没的说。“没事……对不起啊,我喝多了……”他扶墙站起来,朝水池走去,准备洗把脸。服务员还十分敬业地扶着他手肘。等冷水浸上脸,方安虞才有些醒神。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却很红,表情特别丧气。方安虞试着笑了笑,嘴角扯起,左边脸颊上那一点类似梨涡的痕迹显现,清秀又腼腆。随即,他就不想笑了。他伸出手指对着梨涡的地方戳了戳。不知为什么,又有点生气。出了卫生间,方安虞站在光线昏暗的走道里。这层好几个包厢都静悄悄的。他辨别了下方向,朝电梯方向走去,一边摸了摸口袋里的车钥匙,拿出手机准备叫代驾。也不知道这个点是不是代驾特别忙还是都下班了,进了电梯,他盯着手机上显示的等待标识,发了好一会愣,完全忘记按下行一楼。直到电梯十几秒后再打开。突然,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袭上脑门。奇异到方安虞低头看着手机,却没立即抬头。身体仿佛比他还要敏锐。直到对面传来一声:“你是……方安虞吧?”“方主编,晚上好。”方安虞抬头。他看到王清和……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注视他的陈若。八年前王清复出的那篇澄清新闻稿出自方安虞手,所以王清一直记得他。前阵子书评方安虞也拜托了他。“这么巧?”王清笑着上前。他是位十分儒雅的男士,和站他身旁始终冷漠、喜怒莫测的陈若比起来,简直令人如沐春风。“你也住这层?”他问方安虞,说着打量几眼,好笑道:“怎么不出来。”方安虞有点尴尬。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他清了清嗓子,张嘴想解释,“不是……我——”“师兄,就送你到这里。”陈若很快说道,转身离开,一秒都没耽搁。王清:“……”王清朝自己师弟离开方向皱眉瞧了一眼,“没良心的。刚还说请我吃夜宵……方主编,让您看笑话了。我这个师弟,平时不是这样没礼貌的。”迫不得已,方安虞硬着头皮走出电梯,嘴里捧场一般“哈哈”笑了两声。王清离开后,他抬头盯着电梯下行的数字,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直到电梯再次在面前打开。他看着空****的电梯间,没动。这么些年,他好像和这个电梯一样,上上下下,按部就班,遵循着一个计算规则,没有出过一点错,数字记录着,精确,又精准。每次空****的时候,他都是像这样,原地等待。其实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而自己心底里也清楚,那些充实的、无忧无虑的、爱憎分明的、一意孤行的时光,终究是不会回来的。那他又在等什么。为什么不赶紧进去,找个代驾,回家睡觉。毕竟,明天还要上班。转过身的时候,方安虞感觉脚好像不属于自己。他感觉自己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就是跑了起来。直到跑到走道的尽头,他才发现自己愚蠢得可笑。像个大傻子。他压根不知道陈若住哪间。尽头是一扇做工十分精致的窗户。窗外,整个江州中心一览无余。人世间的霓虹斑斓缤纷,他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却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罗瓦涅米,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孤独又寂寞。原来,那场雪,一直没停。下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做过的事。方安虞捂着额头叹了口气。算了,本就不应该这样的。忽然——“陈若先生是吗……”前面传来一点交谈声。门打开又关上。陈若叫了客房服务,就是不知道他这么晚要了什么。方安虞盯着那扇关闭的门。好像面对一盘必须下到官子的棋局。后面发生的事,他好像有印象,又好像没有。就像酒精断片。再次醒过来,他就知道自己今天上班迟到了。阳光晒得晃眼。他慢慢坐起来。身后,被单整洁,身上,衣服干净。房间里,更是空无一人。明明......明明陈若一开门,他就吐了人家一身。回忆的这幕无比清晰,方安虞捂脸哀嚎,甚至有点想哭。怎么会这样啊……明明是想了结这些年的稀里糊涂。明明是想把一切说清楚。就像昨天电话里时舒和他说的那样。明明......方安虞狠狠砸了自己脑袋两下。全完了。陈若估计以为,自己真的,恶心死他了。啊啊啊——方安虞往后躺倒,决定这辈子都不起来了。三秒后。他火速起床,着急忙慌地给办公室打电话请半天假。钱,还是要挣的。晚上——下班后——梁径时舒带着小乖和几大包丁雪菜园子里现摘的时令蔬菜来他家。小乖对着仙人掌上新开的两朵小花龇牙咧嘴,团团转。另一边,时舒在沙发上笑得差点撅过去。梁径也隔一阵乐几声。厨房里,方安虞有气无力炒着菜,觉得自己就跟这菜似的,塑料袋里闷了一天,蔫趴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