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时舒把老骥伏枥、尚能冲“刺”的小乖拽回怀里摁住, 朝坐对面的方安虞说:“上周把人家车撞了。人家不计前嫌,还没要你赔。前天有人找茬,也是人家解的围。”“你倒好, 昨天跑去吐了人家一身——这叫什么?”方安虞老实回道:“恩将仇报。”时舒捏着小乖爪子朝桌沿拍了拍:“没错。”梁径:“……”一室一厅的格局, 屋子不大,但很适宜。这房子方安虞大学毕业租到现在。原先租给方安虞的老奶奶前年去世了, 后来她孙女接手, 当年合同结束,房租立马涨了许多。方安虞想了想,还是没退,主要是住习惯了,加上地理位置实在好,索性继续住了下来。一旁, 矮脚置物柜上摆着五个游戏手柄, 还有夏天他们玩剩下的三个泡泡机, 就是不知道泡泡液还能不能用了。闻京的两个篮球搁最边上,一新一旧, 猴年马月落在这的, 估计他自己都忘了。时舒拿起泡泡机, 又从下面抽屉找出一袋泡泡液,准备试试。小乖顿时起了兴致,昂首挺胸仰头注目着。很快, 一大朵泡泡群朝半空炸开。灯光下,簇拥上扬的泡泡弧度斑斓, 随着角度的变换, 好像空气都有了形状和颜色。只是慢慢地, 一股不是特别好闻的水果气味散开。泡泡液的效用不如夏天那会, 几下偃旗息鼓,最后只剩一点稀薄的白色泡沫。时舒晃了晃泡泡机,似乎想仔细研究下。梁径看着他,没作声,只是在他准备拆泡泡机的时候,帮他使了点劲。方安虞一直扭头瞧着兴奋至极的小乖上下扑腾,偶尔捏住它张开的嘴巴。江州冬季漫长。眼下十一月中旬,到处昼短夜长、冰天雪地,比起树荫繁茂、热烈缤纷的夏天,少了许多趣味。不过他们几个待一起,从不感到厌倦。泡泡机拆完,时舒拍拍屁股打道回府,被方安虞勒令必须带走泡泡机残骸。不然扣押小乖。方安虞捏着小乖后颈,朝它脖子来回比划。时舒:“……”他扭头去看梁径。梁径:“……”小乖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垂着四肢也不反抗,发觉自己过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这群小子还没长大。最后,梁径找来塑料袋,带走了泡泡机的所有零部件。坐进车里,时舒才问梁径:“梁径,你说方安虞喜欢陈若吗?”这句话他当着方安虞的面没问。估计眼下这个时候,方安虞自己也不清楚。这不是八年前的赫尔辛基。那会,他俩大概猜到方安虞和陈若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时两人关系已经破裂,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时至今日,却不一样了。梁径打开空调,把车倒出停车位。他对这个问题不是很在意。“不知道。”时舒随即:“我想你也不知道。”梁径就无语了:“那你问我。”时舒:“聊聊嘛。对吧,小乖。”小乖睡他怀里,这会有些精力不济,它眯着眼假寐,没理这对小情侣。梁径瞥见:“小乖都不想理你。”“胡说。小乖早就看穿了。”“看穿什么了?”梁径笑道。车子汇入连绵车流。寒夜里,远近的霓虹分外显眼。“你问它。我又不是小乖。”时舒轻轻戳了戳小乖脑袋,笑眯眯道。小乖对他们这种毫无营养的小情侣对话压根不想搭理,它往时舒臂弯使劲埋了埋脑袋。“哦——你不是小乖。”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完,梁径还十分慎重地点了两下头。时舒转头瞧他:“你什么语气。”梁径目视前方:“刚知道的语气。”时舒:“……”这么闹了有一阵,时舒也困了。打了几个哈欠,他靠着车窗不说话。期间车子停在红绿灯前,梁径转头注视他,过了会,伸手摸了摸时舒温热的脸颊。“马上到家了。”“嗯。”另一边,小情侣走后,方安虞找出柜子里所有的泡泡补充液,玩了半个多小时的泡泡机。客厅里全是一股霉掉的水果甜味。最后,他放下泡泡机,拿上车钥匙就开门出去了。隆园的服务员还记得他,笑着向他问好。电梯一路到达今早离开的楼层。敲门的时候,方安虞心底还是空白的。门打开,他看着陈若有些诧异的面容,似乎瞬间福至心灵,张嘴就说:“撞到你的车,对不起。谢谢你前天替我解围。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吐你身上的。”“我……我喝多了,对不起。”“还有。”陈若的神情在他仿若小学生报告一样的话语里一点点恢复到往日那种冷静自持。“还有八年前在赫尔辛基……也对不起。”至此,陈若波澜不惊的面容才出现一丝松动。他的长相不是那种轮廓深刻、棱角分明的英朗,也许是职业因素,也可能是一直以来巅峰跋涉的成长经历,十分张扬的情绪从未在这张脸上过分展露。这样的眉眼尤为清冽,凝神的时候会带着一丝锐气,凌厉逼人,压迫感十足。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俗世欲望,是一种类似俯视的旁观,如同他落下的每一颗棋子,无关无碍,干净利落。也因此,此时的神情松动,就像松针落雪,万物复苏。他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方安虞,神情思索。说实话,方安虞会跑来道歉,他是有预料的。在陈若小时候的设定里,方安虞最喜欢的,应该就是正确的解题思路。就像围棋里的定式。也像试题册背后的参考答案。他会抱着一本定式大全和自己下棋,然后在自己出其不意后,对着一本书,从头翻到尾。直到惹他生气。然后再像这样,跑过来道歉,态度诚恳,没人会怀疑他的用心。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认真又小心。“没事。”陈若说。说完,他就想关门。这样的道歉他接受,可心底深处也知道仅此而已。什么都改变不了——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显而易见的一件事。“哎……”方安虞伸手握住门框。他看着陈若依旧情绪不显的面容,踌躇地问:“我昨天,是不是给你添了好大的麻烦?”他问完,陈若罕见弯了下嘴角。陈若说:“不算太大。”方安虞:“……”“你吐完坐地上哭——”眼见方安虞瞳孔紧缩,表情震惊,陈若好心补充:“声音不大。”方安虞:“……”他其实更介意“坐地上”。“我带你换衣服,你哭了一路,一边哭一边和我道歉。”“所以,你昨天已经道过歉了。”“虽然不清醒,但态度比今天还要好。”方安虞:“…………”陈若没说的是,直到被他带上床,他都在哭。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后来,陈若没办法,问他为什么哭——他根本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就连脱方安虞衣服都花了好半晌的功夫。全程,他沉默地处理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心情却格外平静,比下完一局棋还要平静。方安虞坐在**说,你就不能让我赢一局?陈若微怔。“你一直赢、一直赢、一直赢......”他说了好多个“一直赢”,陈若听得无穷无尽,后面都觉得是不是喝多了,也就只能说到这里。陈若束手无策。他坐在床边沉默地想起显云寺敲木鱼的老师父。慢慢地,他又想,这么多个“赢”,是不是就是方安虞从小到大在他身上获得的委屈。真委屈啊。方安虞躺着“念经”,他坐在一边走神。本来晚上还要打谱备赛,因为这个人,全乱套了。不过他从小遇上他就乱套。一盘棋下得乱七八糟,说是棋逢对手,什么样的对手什么样的较量——他被带着,虽说能赢,那过程也是百转千回、奇形迭出。十分令人头疼。可有一件事,方安虞怎么从来不问他呢。他为什么能一直和他下棋。在老师都看不下去的时候,陈若还是只想和他下。即使师兄提醒,这样没有章法的棋风,会影响他。他还是想和他下。每回坐到方安虞面前,看着对面呆住的表情,他心底都会产生一丝愉悦。一种比赢棋还要隐秘的愉悦。不过某种意义上,他真是把他欺负惨了。陈若坐在床边这么想。回头也想道歉的时候,方安虞已经睡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