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贺兰康,战战兢兢道:“您、您是没吃饱吗?”贺兰康仿佛没听到一般,视线越过他,紧紧盯在老楚头身上。楚溪客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挪了挪,又道:“大将军是不是突然想起没付钱?没、没关系的,之前那个金豆子足够吃十次了。”贺兰康终于有了反应,大手往他肩上一压,又一拎。楚溪客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门外了。“自己去玩,大人有话说。”贺兰康沉声道。“哐当”一声,厚重的门板在楚溪客面前阖上,同时阻隔了他的视线。楚溪客正要砸门,就听到老楚头平静的声音:“崽崽别担心,在外面等我。”然后,楚溪客就眼睁睁看着门栓从里面插上,他努力扒着门缝,瞧见老楚头被贺兰康攥住手腕,拉上了暖阁……暖阁中。贺兰康眼眶微红,薄唇紧抿,明显在压抑着太过浓重的情绪。相比之下,老楚头则平静得多,他淡淡地扫了贺兰康一眼,说:“比我预料得早来了一天,倒是有长进。”贺兰康咬牙道:“你是故意钓我上钩的?”老楚头淡淡一笑,道:“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有被钓的价值。”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贺兰康的心都酥了。正如钟离东曦推测的,老楚头明知道贺兰康这些年在收集他的字画,还特意画了一幅《猫戏蔷薇图》卖出去,就是为了引起贺兰康的注意。大美人嘛,即使有求于人,也不能主动上门低声下气,当然要把人勾引、不,钓过来慢慢谈条件呀!贺兰康气他对自己像对别人一样耍心机,舍不得揍他,干脆一拳砸在书案上,狭长的桌面瞬间四分五裂。老楚头、不,现在应该叫姜纾了,轻叹一声:“这可是家里唯一一张书案,这下可好,崽崽又有新的理由逃避习字了。”明明知道他在扮可怜,贺兰康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酸,语气瞬间软了三分:“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姜纾道:“外面那个小崽崽,想必你已经认出来了,他很喜欢长安,想留下,我要你以平川军的荣誉立誓,护他此生周全。”贺兰康啧了声:“这就是你决定见我的条件?”姜纾点头:“我答应过攸宁阿姊,要护他一生顺遂,既然他想留在长安,我就得给他找个靠山。放心,你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做你的大将军,我不会要求更多。”贺兰康果断拒绝:“我不乐意。”姜纾终于失去了淡定:“贺兰康,你不愿意也得答应,这是你欠他的!”贺兰康气性也上来了,挑眉道:“那你说说,我怎么欠他了?”姜纾沉声道:“当年,李贼联合皇城十六卫围困紫宸殿,先帝病逝,攸宁阿姊死死瞒着,秘不发丧,足足拖了半个月,先帝的龙体都臭了——你以为这是为了谁?”贺兰康双拳倏地收紧,面上强忍着镇定,不甚在意地说:“你该不会说为了我吧?”姜纾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疯了,一时间来不及深想,一股脑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十五年前,先帝病重期间,觉察到禁军统领李义之的狼子野心,他撑着昏沉的龙体反复推演,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保住皇后,保住小太子。在先帝的安排下,皇后鹿攸宁本可以带着小太子全身而退,但她没有,而是亲自守在紫宸殿足足半个月,直到贺兰康平安赶到北境,这才大开宫门,直面叛党的责难,同时也失去了离开的机会。贺兰康神色大变:“所以,当初攸宁阿姊是假装罚我,其实是为了把我送去北境?”姜纾气道:“不然呢?你闯过那么多祸,哪一次不是攸宁阿姊护着,怎么可能因为你鞭打了一个纨绔子弟就罚你去参军!”北境是贺兰家的大本营,只要贺兰康平安抵达,无论长安如何风云变幻,他都不会有事。相应的,有贺兰康在,平川军亦能安稳无虞,任凭各方势力如何觊觎都无济于事。这些年,贺兰康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然而亲口听姜纾说出来,依旧掩不住心内大恸:“攸宁阿姊为何这样做?倘若当初我留在长安,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姜纾悲凉一笑:“若你留在长安,紫宸殿之围或许可解,但你一定会死!你应该知道,在这场宫变中,最让李义之忌惮的就是平川军,就是你!“你知道吗?攸宁阿姊殉国那日,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并非贼兵多勇武,而是攸宁阿姊把近卫与宫人都放了出去,留下一个空****的紫宸殿,还有她自己!”贺兰康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泛起浓浓的悲伤,“攸宁阿姊也为你、为姜家安排了,对不对?为何姜家还是……”满门抄斩,独留姜纾孤苦伶仃。姜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尽显傲气:“攸宁阿姊虽一心想要保住姜家,但我姜氏一族也有自己的选择,宁可骨埋黄土,也不愿对乱臣贼子俯首称臣!”他湿红的眼睛看向贺兰康,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有什么脸,拒绝庇护先帝和攸宁阿姊唯一的骨血?”贺兰康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道:“阿纾,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二人曾在先帝病床前发过誓,以后你教崽崽学文,我教崽崽习武,倘若我们将来没有孩子,就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所以,阿纾,他不仅是你的崽崽,也是我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拿性命护他周全,这是我本应该做的,不需要当成交换条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姜纾愣了愣,渐渐反应过来,顿时更气了:“贺兰康,你方才故意不说,就是为了套我的话?”贺兰康委屈巴巴:“我若直接问你,你定然不会把攸宁阿姊之事告知于我,我只能出此下策。”“你装什么大尾巴狗!”姜纾气得一脚踹过去。“乖乖,别恼。”贺兰康熟门熟路地把人抱住,温声哄着,“以后就踏踏实实在长安住着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和崽崽。”“包括你自己。”姜纾一把推开他。贺兰康痞里痞气地黏上去:“那可不行,阿纾,十五年了,为了你我都从潇洒少年郎熬成老头子了,你还舍得让我漫漫长夜自力更生吗?”姜纾面上一红,讥讽道:“对着这张脸,你也说得出来?”贺兰康揪了一撮他脸上的络腮胡子,确实有点儿嫌弃:“这都什么玩意儿?赶紧卸掉。”姜纾没好气地推开他:“嫌碍眼就滚!”“是谁先前打赌,说被我逮到就归我?”贺兰康扭扭手腕,把人拦腰一抱,丢到**。姜纾想挣扎来着,怎奈实力悬殊太大,贺兰康动动手指就将他一双细白的腕子牢牢扣住,颈间的缎带也扯掉了,露出一朵青白色的幽兰纹身。贺兰康当即笑了:“还赌气说要把我盖的戳洗掉,怎么我瞧着反倒越发水灵了。”温热的呼吸洒在姜纾耳畔,低沉一笑,撩人心弦。姜纾几乎就要缴械投降了。就在这时,门“哐当”一声被踢开,楚溪客大喊:“不许欺负我阿翁!”紧接着,满满一盆冰水兜头浇了过来,贺兰康瞬间成了落汤鸡。贺兰康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珠,戳了戳楚溪客的脑门,没好气地冲着姜纾道:“就这样的,还值得我保?”姜纾抱着枕头,开怀大笑。***贺兰康离开了,姜纾没挽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眼下对楚溪客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不与他相认。如今龙椅上那位可以允许姜纾的存在,甚至能暂时容忍楚溪客继续活着,然而,一旦他们与重兵在握的贺兰康走在一起,才是真危险。暖阁内只剩下姜纾和楚溪客……还有一床湿淋淋的被褥。楚溪客揣着爪子在屋里转了两圈,几次欲言又止。姜纾主动开口:“都听到了?”“没,我翻墙进来的,翻了好久,又去打了冰水,刚一进门就看到贺兰大将军抱着阿翁往**丢……”楚溪客隐隐猜到自家阿翁与贺兰康的关系,心里沉甸甸的。姜纾脸一红,努力挽尊:“你看错了,我们那是过招呢,我不敌他,不小心摔到了**。”楚溪客自然不会信了,试探道:“阿翁就别瞒我了,我都猜到了。”“猜到什么了?”“阿翁与贺兰大将军是青梅竹马吧?将军待阿翁很不一般呢!”姜纾:“……”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了。楚溪客的心沉了沉,故作轻松地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阿翁真实的样子呢,阿翁能让我赶在贺兰大将军之前看一眼吗?”姜纾摸了摸颊边的络腮胡子,道:“这是用特殊的易容药汁涂上去的,须得同样用药汁洗掉才可以,如今我手上没有,回头再看吧!”他话音一转:“不过,你也大了,我确实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叫‘姜纾’,论起来,算是你母亲的表弟……”后面的话楚溪客已经没在听了,单单“姜纾”这个名字已经让他五雷轰顶。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姜纾,主角受的老师,主角团中最聪明、最冷静、帮助主角最多的一个,也是死得最惨的一个!一次刺杀任务中,姜纾为了保护主角受被皇帝的亲卫抓住,受尽酷刑,然而,即便胸前的皮肉被剜去一百零八刀,他都没开口供出一个字。主角受赶到水牢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了。最后,姜纾是活活疼死的。这也是为什么,贺兰康会在盛怒之下冲上龙椅,一剑砍掉皇帝的头颅;主角受为什么会在夺得皇位之后,把皇帝的儿女们剥了皮,一个个丢到城外喂狗……楚溪客的心一点点凉下去。他想过自家阿翁可能是大佬,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佬!主角受能复国成功,关键在于姜纾那一“死”。等等!《血色皇权》中,作者并没有明确说过姜纾和主角受是如何相识的,故事开篇姜纾就已经在主角受身边了,姜纾对于主角受来说是亦师亦父的存在,而姜纾并没有伪装成“老楚头”,也没有一个名叫“楚溪客”的孙子……那么,他是谁?主角受此刻又在哪里?楚溪客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瞬间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