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被楚云和拎上马背带到武侯铺的时候, 账房里已经闹了起来。彼此对峙的有三拨人,一拨是以汤老四和李婶子为首,一拨由摊贩梁五带头, 第三拨则是三名太学生,外加一个云竹。或者可以分为四拨, 因为云竹明显被太学生排斥了。冲突起来的时候, 就连他们都在怀疑是云竹动的手脚。至于冲突的起因,则是一串剪边钱。所谓“剪边钱”,顾名思义,就是剪去边缘的铜钱。有人把铜钱边缘剪去, 积少成多,或私铸假币, 或倒卖铜料,国朝屡禁不止, 因此下了重典——但凡收授或伪造剪边钱者,轻则抄没家产, 重则杀头流放。账房桌案上有个小木匣,里面每日会放一些散钱以便应急, 剪边钱就是在其中发现的。平日里,能接触到钱匣的除了三名太学生, 就只有云竹。方才, 摊贩梁五像往常一样来账房讨茶喝,率先发现了这些剪边钱,顿时嚷嚷起来,随即便有十余个摊贩齐刷刷冲进来, 一顶“收授剪边钱”的帽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了下来。这些摊贩不敢得罪太学生, 因此话里话外把责任推到云竹身上。实际上, 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云竹背后的楚溪客。那些拥戴楚溪客的人自然不干了,差点跟梁五等人打起来。楚云和这才火急火燎地去叫楚溪客。楚溪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自认为跟这些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都没当面红过脸,他们为什么要想出这样阴毒的计策害他?他不想把事情做绝,因此确认道:“诸位也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应当知道商户收授剪边钱是怎样的罪行,你们确定要把这个帽子扣到我头上吗?”梁五抄着手,痞里痞气一笑:“楚小哥这话就是抬举我等了,这剪边钱明明是你家丫头偷换的,怎么就成了我们给你扣帽子?”楚溪客道:“你怎知是她换的?可是亲眼看到了?”梁五啧了声:“不是他,难道是这三位读书人吗?”太学生之一愤慨道:“休要胡乱攀扯!我等饱读圣贤书,断然做不出此等贪墨私利之事。”梁五谄媚一笑,说:“小的当然相信三位的为人,这不从一开始就指认了楚小哥家的丫头嘛!”楚溪客反将一军:“既然要查,那么这两日进过账房的人都有嫌疑,而且比三娘的嫌疑更大。毕竟,我家三娘在账房并非一日两日了,要想做手脚不会等到现在。”梁五呵呵一笑,道:“谁敢保证这是头一次呢?指不定这丫头已经换过好几次了,只是今日碰巧被我撞破罢了。”“放你爹的屁!”李婶子狠狠地啐了梁五一口,“我算瞧出来了,你个黑心肝的,这是想送小郎君下大狱!”梁五讥讽道:“李婶子原先不是最看不上楚小哥吗,还在背后骂他小白脸,怎么,如今就心甘情愿给人当狗了?”李婶子丝毫不示弱:“我呸!原先那是我有眼无珠,嫉妒他家饼子卖得好,可是我没瞎,这些时日楚小哥为咱们做了多少,再不知感恩就是猪狗不如!”梁五恶毒道:“我看你们分明是得了他的好处,指不定这些剪边钱你们也有份!”此话一出,其余商贩也听不下去了,两边再次对骂起来。楚溪客看出来了,梁五今日这是要把事情做绝,不留一丝余地了。那么,他也就没必要顾及情面了。“报官吧!”楚溪客道。众商贩皆大惊失色,一旦报了官,真正换钱的人必定会面临牢狱之灾,就连梁五那边的人都慌了一下。楚溪客看着梁五,冷声道: “你们真以为,这么大的事,在这里扯皮就能说清?既然敢做,就承担后果吧!”梁五嘴硬道:“可不是么,楚小哥等着廊桥被叫停吧!”事涉剪边钱,可不是耽误几天工期就能收尾的。楚溪客轻叹一声,大步出了门。梁五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牙跟上。一行人浩浩****去了万年县衙。钱匣是重要证物,由金吾卫押送,两边各派了人盯着,免得被暗中做手脚。万年县衙。大堂威严肃穆,两侧衙役一脸不善,即使没犯什么事,被这么气势汹汹地一围也难免会心头发寒。这边的摊贩都在担心楚溪客,因为凡是牵扯到这类案子,官府向来是从严处置,即便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楚溪客参与其中,他都免不了要被盘剥一番。更何况,主审者是接连被楚溪客得罪了两次的万年县令。梁五等人随即也意识到这一点,当即安了心——反正那些钱又没长记号,只要查不出是谁换的,楚溪客就得背这个黑锅!万年县令一拍惊堂木:“楚溪客,你说剪边钱与你无关,可有证据?”楚溪客都给气笑了:“禀明府,这种事不应该是首告者拿出证据,证明这些钱和我有关吗,我又如何证明与我无关?”这就好比邻居家丢了桑葚,就因为他在旁边住着,邻居就将他告上县衙,还要让他证明自己没偷。怎么证明?剖开肚子给他们看看吗?万年县令道:“廊桥是你带头建的,钱是你管着的,这钱不管是不是你换的,左右都和你脱不开关系。”楚溪客抿了抿唇,他知道,万年县令这话不是在威胁,而是在提醒,因为他带头建廊桥,就担负着这份责任,如今账房出了事,能找到真凶还好,若找不到,背锅的就是他。“我能证明。”一个细弱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是云竹。她刚刚吓坏了,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楚溪客担心她,便没让她跟着。没想到,她还是来了。“我能证明,此事与小郎君无关。”云竹穿过人群,一步步迈入大堂,尽管紧张得小脸发白,还是坚定地站到了楚溪客身边。梁五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你本就是共犯,想在明府跟前充当证人,还不够资格!”云竹看向他,凌厉道:“我不仅能证明钱不是我换的,还能找到真正换钱的人。”一时间,梁五都被她镇住了。太学生们却坐不住了:“云小娘子,那钱匣昨日我们三人各验了一遍,都没发现问题。就算你想替楚小哥澄清,也请切勿妄言。”楚溪客啧了一声,道:“三位不说我差点忘了,明明三娘与你们一道在账房当值,为何昨日钱匣打翻,你们各自验了一遍,唯独不让她看?”王学子硬生生道:“她一个女子,安安生生端茶递水就好,贸然插手银钱之事,岂不会越帮越忙?”孙学子附和道:“看吧,这不就出事了!”楚溪客听出他们推卸责任的意思,不再客气:“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为人君子当谨言慎行’的道理。单就二位方才所言,一个轻视女子,一个毫无证据就污蔑三娘,恐怕已经被排斥在‘君子’之外了。”两名太学生恼羞成怒:“既然楚小哥口口声声君子之道,为何纵容你家丫头在公堂之上口出狂言?”楚溪客挑了挑眉,道:“那我就要问了,你为何又说她口出狂言?”王学子道:“并非我看不起女子,而是不屑与那些明明没甚才能,却惯爱哗众取宠的人为伍。”楚溪客笑了一下,不着痕迹给对方下套:“你仗着读书多就用成语骂人,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只想问问,若我家三娘当真能把此案查清,你会不会当众承认她的才能,然后把太学生的席位让给她?”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云竹怔怔地望着楚溪客,起初是不敢置信,继而变成了希冀与坚定。王学子气得面红耳赤:“你、你这分明是在羞辱我!”楚溪客凉凉一笑:“等到你真被我家三娘比下去的时候,再谈‘羞辱’二字不迟。”他早看出来了,三个人中王学子傲慢,孙学子圆滑,剩下那个姓赵的说好听点是温良无害,说难听的就是绵软怯懦。不成想,关键时刻,反倒是这位赵学子站了出来,执手道:“我们四人共同监理账务,如今出了岔子,本就不该让云小娘子一人承担。若今日小娘子当真能找到证据,洗去我等嫌疑,在下愿为小娘子担保,入太学读书!”这下,换成楚溪客惊讶了:“你真能担保?”赵学子讷讷道:“国子祭酒……是我祖父。”嘿!捡到宝了不是?国子祭酒放在现代基本相当于教育部部长兼清北校长了!楚溪客非常势力地把刚刚吐槽赵学子“绵软怯懦”的话收回来,笑眯眯地说:“那就一言为定,不可反悔哦!”云竹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学子。赵学子对上云竹的视线,脸一红,忙道:“绝、绝不反悔。”不得不说,万年县令对赵学子还是有几分忌惮的——谁让他就是国子祭酒的门生呢?王学子和孙学子双双愣成了一对雕像——同窗三载,他们还是刚刚知道这位“老好人”是堂堂祭酒的嫡孙……等等!赵学子之前确实说过祖父的营生和“酒”有关,然而同窗们下意识以为他家是卖酒的……就连摊贩们都在各自震惊,随随便便搞个事,怎么就牵扯出这么大一个官?楚溪客无视掉表情各异的人,朝云竹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云竹被逗笑,定了定神,从楚溪客亲手缝的那个丑萌丑萌的双肩包里掏出姜纾送给她的笔墨纸砚,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昨日账房发生的一幕——一名商贩弯着腰,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挡住了他的手,但依稀可以看到,他的左袖露出半串铜钱,右手往另一边伸着,似乎要去碰那个掉在地上的钱匣,另外有半匣铜钱散落在地上。虽是速写,但商贩的身形动作十分传神,但凡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何小三!”汤老四指着画中之人,大声道:“自打上回木料差点被人烧了,我就格外留意梁五几人,昨日正是何小三借口喝水去了账房。”此刻,何小三正缩在人群后面呢,为了不引人注意有心不露面,但到底不放心,还是跟了过来。衙役们干脆利落地将他押到了大堂。何小三大喊冤枉,死死盯着楚溪客和云竹,大声咒骂:“你们这对狗男女,合起伙来坑害你爷爷!不就是画画吗?我也能画,赶明儿我就画个你们钻被窝的——嗷!”何小三一声惨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瘫倒在地,再也骂不出来了。楚云和云淡风轻地收回那条大长腿,在众摊贩脸上扫了一圈:“还有谁?”众人齐刷刷后退三步,连连摇头。“多谢阿兄啦!”楚溪客撞撞楚云和的肩。“注意避嫌。”楚云和貌似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却满含笑意。万年县令被腻歪得不行,冷哼一声,转而看向三名太学生:“昨日触碰钱匣的可是此人?”此话一出,三名学子羞愧地垂下头。这几日时不时就有商贩进屋讨茶喝,他们心里其实不大看得上这些人,从未拿正眼瞧过,因此根本认不出来。案情就这么卡住了。“不要紧,我还有证据。”因为有了底气,云竹更加从容:“我有幸得小郎君允准入账房帮忙,实则能做的事不多,除了翻阅账簿就是整理散钱……”赵学子主动作证:“是的是的,匣子里的钱原本都是散放的,直到云小娘子过来,才会每十文穿成一串。”云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为了方便计数,每一串钱我打的结都不一样……”“对对对,我一早就发现了,就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赵学子尽职尽责地担当着捧哏。大家被他烦得不行,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只有云竹很是感激,语气越发笃定:“第一串只系了一个圆扣,第二串是两个圆扣,第三串是三个圆扣……依次类推,直到第十一串,则会变为一个十字结外加一个圆扣。”楚溪客总结道:“这样说来,虽然那串剪边钱特意用了一样的细麻绳,但打结的方式必然不同。”此刻,剪边钱就在万年县令手边,他拿起来一对比,惊奇地挑挑眉。两拨摊贩反应不一,有人大喜,有人慌乱。尤其是被押在堂下的何小三,当即面白如纸,猛地抬起头看向梁五,眼中带着恳求之意,还有隐隐的威胁。楚溪客刚好看到了。紧接着,梁五便虚张声势地嚷了起来:“就算是绳结上有些花样又能怎么样?又如何证明钱不是你们自己换的?”楚溪客扬声道:“这好说,只要翻看一下匣子里剩余的,就能知道缺的是哪串。”云竹毫不迟疑地说:“是第二十三串。”长安县令当即命人清点匣中的钱串,果然前后都有,唯独缺了第二十三串。闹事的摊贩眼瞅着慌了。唯有梁五勉力支撑:“就算知道了这个,又能如何?”楚溪客微微一笑:“毕竟是钱,我猜,换钱的人总归不会当成垃圾丢掉,就算没带在身上也必然藏在家中,一搜便知。”长安县令一拍惊堂木:“搜!”为首的衙役将何小三一拽,唰唰两下,几乎把人扒光了,结果却没看到一文钱。万年县令皱了皱眉,身上没找到,难不成还要去他家里搜吗?这样一来,动静可就大了。梁五反应极快,当即行了个大礼,道:“我等素来知道万年令爱民如子,想来定不会因为一双黄口小儿的污蔑就去抄了平民百姓的家!”这话确实说到了万年县令心坎上。更何况,他和楚溪客还有点小仇,凭什么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过,他还是给了云竹一个机会:“你可还有别的法子证明何小三就是换钱之人?”云竹讷讷道:“须得找到那串钱……”这就没办法了。万年县令挺了挺腰板,慢悠悠开口:“既然一时找不到关键证据,此案容后——”“不可!”楚溪客急了,倘若就此放过梁五等人,让他们就此销毁证据,这个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梁五得意了:“怎么,楚小哥这是心虚了吗?”楚溪客看了他一眼,猛地想到方才何小三与他对视的情形,灵光一闪,突然抬起手直直地指向梁五。“被换的钱串在他身上!”所以,刚刚何小三才会无声地威胁他!梁五一愣,想也没想,转身要跑。楚云和一招手,外面哗啦啦进来一排金吾卫,牢牢堵住他的退路。与此同时,衙役们一拥而上,当即将梁五按倒在地,不顾他的挣扎喊叫,从贴身的内兜里搜出一串铜钱。刚好,穿钱的麻绳打着两个十字结,三个圆扣,正是丢失的第二十三串钱。即便如此,梁五还是不认:“那是我自己的钱!这绳结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家婆娘也会打,明府若不信大可叫她过来对质!”云竹不紧不慢地说:“绳结不稀罕,上面的钱确是稀罕的,因为,这些钱都是小郎君贴给账房的。“你们日日在背后念叨,说小郎君拿着公家的钱自己做好人。却不知道,这些时日烧烤摊和凉皮摊的收入他一文都没带回家,全都并入了公账。“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就是专门放小郎君送去的钱,而这些钱都是用来给大伙买肉、买果子、买冰块的。“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在撒谎?那好,麻烦明府查验一二,那串钱里是不是既有‘定国通宝’,又有‘太平花钱’,还有‘持拱小钱’?”定国通宝是大昭立国之初发行的大钱,也是如今流通最广的一种;持拱小钱则是孟夏之后刚刚铸造出来的,多是朝廷官员在用。最特殊的是“太平花钱”,这是当年先帝为了褒奖夏州节度使护国有功,由夏州铸造的花钱。普通花钱是不能拿出来使用的,但先帝特许,这批太平花钱夏州府兵可使用,而夏州府兵只会在楚溪客的小吃摊上买羊肉夹馍!梁五负隅顽抗:“不就是三样铜钱吗,怎么,我就不兴有了?”云竹不紧不慢道道:“那串钱是我串的,我记得每一枚的顺序,包括上面的划痕、缺损,甚至污渍。”然后她就迎着众人的目光,一一列出。长安县令亲自对比,难以置信:“分毫不差!分毫不差呀!”这时候他已经认定了这份证据,只是出于震惊与好奇又拿出另一串测试云竹。云竹只问了一下序号,便毫不迟疑地把每一枚铜钱的顺序和特点描述出来了。梁五彻底傻了。太学生们也傻了。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此时此刻就像一位意外降临人间的强者,气场高卓,睥睨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