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是红着眼圈从隆恩殿出来的,一抬头,就对上了钟离东曦湿红的眼。四目相对, 又各自飞快地移开视线。楚溪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那个,里面灰多……”钟离东曦轻咳一声, 用稳重藏起尴尬:“嗯, 殿外亦有风沙。”然后,两个人就各自抬头,看了眼洋洋洒洒的雪粒,心虚地没有拆穿彼此。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言地爬上了半山腰。虽然没有说话, 但知道身边有这么个人,转过头就能看到, 险些滑倒的时候他能扶一把,心里就是踏实的。半山腰长着一株株盛放的红梅, 就是楚溪客在庄子里看到的这一片。这些梅树的位置和间距极有规律,像是有人特意栽种, 但是枝干树形又完全没有雕琢,就任由它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肆意生长, 挥洒出勃勃生机。楚溪客的心不由为之一宽。“你说,种下这些树的人是把它们忘了, 还是有意让它们这么开开心心地瞎长?”他忍不住问。钟离东曦微笑应道:“鹿崽希望是哪一种呢?”“自然是后者。”楚溪客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后者。”钟离东曦同样笃定。两个人相视一笑, 在皇陵中蒙上的那层沉甸甸的灰尘与风沙,就这么随着笑意消散了。倘若父母在天有灵,定然不愿意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想着,楚溪客便冲着皇陵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东曦兄, 咱们折梅花吧, 别让阿爹他们等太久。”钟离东曦心头一颤。在此之前, 楚溪客对他的称呼五花八门,客气的时候叫“钟离公子”,炸毛的时候叫“钟离东曦”,撒娇耍赖的时候叫“亲爱的”,这还是第一次楚溪客叫他“东曦兄”。亲密又郑重。这个曾经被他厌恶到一度舍弃的名字,此刻被他的鹿崽叫出来,顷刻间就把他那位“好父皇”打下的印记抹去了。“鹿崽,再叫一遍。”钟离东曦哑声请求。“东曦兄~”含笑的语调,带上几分调皮。钟离东曦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面前的人。楚溪客没有拒绝,而是张开双臂大方地回抱他。钟离东曦骨血深处那个被他封印的、浓黑腐坏的地方,就这么照进了一束光。倘若某一天,有一颗种子丢进去,那些黑暗的过往反而会成为养料,供给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树四季不败的花。……折花枝的时候,楚溪客选了一根位置十分刁钻的,须得攀到石壁上才能够到,而且,他还要坚持亲手折。钟离东曦只得提心吊胆地在下面护着。那根梅花枝条不仅位置险要,生长姿态还特立独行,旁边的枝条都是顺着朝向南边,偏偏它横插过去,再继续长的话就要碰到山壁了。楚溪客努力了许久才把它折下来,正兴奋,突然脚下一滑,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钟离东曦怀里。如此惊险的一刻,楚溪客不仅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像是料定了钟离东曦会护住他似的,笑得一脸灿烂。钟离东曦板起脸,罕见地训斥他:“脚下就是山谷,一路尖石突出,若是我不在,你今日八成要吃些苦头,甚至会伤了筋骨。”楚溪客扬起眉眼,理所当然地说:“要是没有你,我也没胆子爬上去啊!”一句话,就让钟离东曦的脸色由阴转晴。他抿着唇,想要狠狠心让他长个教训,没成想,楚溪客先一步张开手臂,软趴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钟离东曦一下子乱了心跳,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楚溪客把头埋在他肩窝,笑得坏兮兮。可见,“狠狠拿捏”这种事须得有来有往,双向奔赴。……第一根花枝是按照楚溪客自己的喜好折的,是为了拯救那根特立独行的小枝条,他暗自想着回去之后找个砧木嫁接一下,让它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第二根花枝楚溪客选的是记忆中他的母后鹿攸宁曾经折过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很小,被乳母抱在怀里,吃着小拳头,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鹿攸宁踩到树杈上,先帝在下面板着脸叫她下来,鹿攸宁全然不听,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被先帝接住。楚溪客记得,那时候母后笑得很甜,还戳着他奶乎乎的小脸蛋说:“崽崽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保护阿娘这样保护你心爱的小娘子呀!”此刻,长大后的楚溪客看向树下专注地盯着他的钟离东曦,一时间有些脸红。他没有找到需要保护的小娘子,反倒遇见一个会百般保护他的男人,父皇和母后应该不会反对……吧?***回去的路上,雪没有停,反倒越下越大,细密的雪粒不知何时变成了洋洋洒洒的雪片。楚溪客捧着梅枝一路走一路赏景,回到庄园的时候,红艳艳的花瓣上便堆了晶莹剔透的一层细雪,娇嫩的梅花顿时显出几分傲骨风姿。楚溪客煞有介事地说:“可见,这雪不是那种阻挡路途的坏雪,而是可以为生活增色的好雪。”众人纷纷笑开,竟觉得很有道理。姜纾微笑言道:“既如此,今晚便宿在山上吧,也好多看看这‘好雪’。”楚溪客当即欢呼起来,欢欢喜喜地拉着钟离东曦选房间去了。原本,云娘子几人还在为明日开铺子、上学、打肉丸种种琐事而迟疑,看到楚溪客此刻纯粹的欢喜,不约而同释然了。铺子天天能开,学也天天能上,要是错过了这场难得的山间初雪,往后多少场大雪小雪都不一定能补回来。因为呀,此时此处这些人,此时此刻的心情,都是独一无二的,需要用百分之百的诚意去珍惜。桑桑感受到人类轻松愉快的气氛,也跟着开心起来,胖乎乎的小身体沿着墙头跑来跑去,还体贴地为姜纾摘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不是普普通通的狗尾巴草哦,是一根茎上长了两个穗子的“并蒂草”!姜纾很是愉快地收下礼物,放到需要带回去的“贵重物品”一栏,并郑重地对桑桑道了谢。“喵~”桑桑就非常满足地继续探险去了。自然,身边少不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斑猫保镖。……一家人就这么赏着雪景,围着小火炉,吃着烤鹿肉,聊着家常,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半晌时光。楚溪客喝了整整三壶酒,舌头都不利索了,叫钟离东曦的时候又变成了“小钟离”。钟离东曦宠溺又无奈,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手里的第四壶酒拿开,扶着他去卧房休息。楚溪客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醉,却腰酸腿软,路都走不直,直往钟离东曦身上贴。钟离东曦便有了充足的理由“贴身”照顾他。先是亲手为他褪去外衫,抱到**,又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擦了脸,想要解开衣襟擦脖子的时候,手腕被一只热乎乎的爪子握住。楚溪客一脸“我就知道你心怀不轨”的模样,因为醉酒而软绵绵的语气透着浓浓的小得意:“被我抓到了吧!”钟离东曦眼底的笑意缓缓晕开,低沉的嗓音比果酒还要醉人:“嗯,鹿崽要罚我吗?”楚溪客心里的小恶魔冒出来,敢于说一些清醒时候说不出口的话了:“要罚的……就罚你脱光了,给我跳舞……不对,一丝不挂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脖子上绑一个蝴蝶结吧!”钟离东曦目光幽深:“鹿崽果真要如此罚我?”楚溪客点点脑袋,手伸到他面前,却因为醉酒的缘故不是很精准,先是摸到棱角分明的下巴,摇摇头,不对,继续往下,是突出的喉结,这才弯起眼睛。“这里,绑上蝴蝶结,就是礼物……”楚溪客醉了,又没有完全醉,身体不受控制,头脑却十分清醒。他甚至有心思去考虑,要不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拖欠的洞房花烛夜补回来。钟离东曦同样心猿意马。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继而是姜纾刻意压低的呵斥:“别胡闹,这不是家里……”“阿纾害羞了?不怕,很快就好……”这是贺兰康低沉的嗓音,仿佛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急切。姜纾恼了:“谁要跟你‘很快就好’?”贺兰康低低一笑:“阿纾不想‘很快’?好,那就慢慢来,我可以……很久。”姜纾:“你滚——唔……”后面的话被某种不可描述的动静淹没了。隔壁房间。楚溪客暗搓搓地往窗边缩了缩,凉飕飕的晚风夹着初雪的气息吹进来,头脑顿时清醒了些。“那个,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下床。钟离东曦把他按住:“这是你的屋子。”楚溪客脸一红,强装镇定地点点头:“啊,对,乍一换了地方不适应,那个,天色不早了……”钟离东曦突然抓住他的手,深邃的眸子满载着浓郁的情意:“鹿崽,今日是初十。”楚溪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钟离东曦缓缓言道:“两个月前的今日,本该是你我小回门的日子。”楚溪客咽了咽口水,所、所以,是想借此机会把洞房补上吗?就在刚刚他也在想这件事,既然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不如来一个顺水推舟?楚溪客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然后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倘若钟离东曦下一秒扑过来的话,他是要先解他的腰带呢,还是先绑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