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夜, 长安城暂时解除宵禁,城中百姓可彻夜狂欢。天还大亮,楚溪客就坐不住了, 早早地便披上了那件亮眼的狐领大氅。狐领是乌古纳夫妇送的年礼,云娘子便趁着这些天闲来无事做了两件大氅, 一件雪白, 一件火红,虽然颜色不同,样式和绣纹却相映成趣,一看就是一对。白的送给了钟离东曦, 红的这件理所当然就由楚溪客穿着。虽已到了春日,今年的天气却有些反常, 午后下了一场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许久未化,风一吹便轻飘飘地堆到了台阶下。此刻, 楚溪客正踩着雪粒,趴在墙头上, 招呼钟离东曦:“咱们早点出门吧,免得人多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好, 稍等。”钟离东曦看着他身上亮眼的红色大氅, 转身便把自己那件白的穿上了。正要叫车,楚溪客又道:“咱们走着去吧,路上经过刘记羊杂店和东巷胡饼铺子,还能顺道把晚饭解决了。”说着, 往钟离东曦那边凑了凑, 小声说:“就咱们俩, 悄悄的,不让他们跟着。”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便翻过墙头,和楚溪客一道从蔷薇小院的正门出去,可以省去一大截路。楚溪客到底有些心虚,临出门又虚伪地问了姜纾一句:“阿爹,我们去看花灯了,您要不要一道啊?”姜纾抱着桑桑,微微一笑:“你们悄悄的吧,我们不跟着。”楚溪客的脸一下子变得跟大氅一样红了。然后,两个人就在全家人的哄笑声中出了门。钟离东曦担心楚溪客会自责,正要哄一哄,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身旁嗖地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下一刻,楚溪客已经出现在十米之外了,正举着手臂朝他晃啊晃。“东曦兄,这里有红豆糕,快来吃啊!”钟离东曦:“……”他可真是多虑了。楚溪客笑嘻嘻地跟摊主攀谈起来:“大叔你这红豆糕挺特别呀,好像是糯米皮的,现做现卖就是好呀,还能吃上热乎的!”这红豆糕确实新鲜,现做现卖,香甜软糯,和平日里在点心摊子上看到的十分不同。做红豆糕的锅也很特别,有点像楚溪客那个做章鱼小丸子的锅,锅底不是平的,而是有一个个圆形的凹槽,调好的糯米面糊倒进去,稍稍凝固之后再放煮好的红豆馅,上面再浇一层糯米面糊,成形之后再翻面。楚溪客一瞧,连做法跟自家奶茶铺的都很像!这里需要提一句,如今奶茶铺不光卖奶茶,还搭配着红豆糕、鸡蛋仔、章鱼小丸子这些简单的小点心一起卖,别说,收益还不错。这家摊子旁围了不少人,摊主忙得头也不抬,只笑呵呵地回道:“特别就对了,除了楚记,咱们这里可是长安城头一份,咱家称第三,没人敢称第二。”楚溪客笑道:“那第一呢?”“自然是楚记——”摊主刚好把一个红豆糕做好,用竹片托着递过来,万万没想到,一抬头,客人竟是楚溪客!摊主显然是认识他的,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楚溪客的态度倒是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趁热尝了一口红豆糕,一边哈气一边点头:“嗯,糯米皮好软,豆馅也甜丝丝的,好吃!”摊主赧然一笑,眼尾挤出深深的纹路:“您就别打趣我了,今日我算是班门弄斧了,对不住、对不住哈,卖完这一锅我就收摊。”楚溪客忙道:“挺好吃的,干嘛不卖?”摊主猜不透他的意思,试探性地说:“这不是偷了您家的手艺么……”楚溪客笑道:“这可不是我的独创,我也是从别处学来的,既然我能卖,旁人自然也能卖。长安城里人这么多,楚记一家也吃不下不是?”不是他圣母,确实是因为无论奶茶、红豆糕,还是烧烤、小丸子,都不是他独创的,旁人若有本事琢磨出来,他也没资格拦着不让卖。当然,像之前的祥云楼东家那样使阴招、耍手段的,他也不会放过。摊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愣怔之后,拱手长揖:“小郎君高义,某,杜二郎在此谢过,从今往后,但凭小郎君差遣!”“说不着这个,那什么,生意兴隆哈,我就不打扰了。”楚溪客又拿了一只烤好的红豆糕,转身递给钟离东曦,顺便往摊位上放了一串钱。摊主不肯收,楚溪客却拉着钟离东曦走远了。身后,那些只听过楚溪客的名声没有见过真人的,纷纷感叹:“原来楚记的东家这般年少,这要是在街上碰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读书郎呢!”“可不是么,不仅年少有为,还古道热肠,合该人家生意越做越大!”众人皆交口称赞。不远处,楚溪客得意地弯起眼:“听到没,夸我呢!”“嗯,该夸。”钟离东曦把只闻了闻味的红豆糕递回他嘴边。楚溪客下意识张开嘴,一口吞掉大半个,吃下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还没吃呢,怎么又给我了?”钟离东曦淡淡一笑:“鹿崽只吃一个可还够?”确、确实不够……然而为了维持逼格,他刚刚没好意思开口要一锅。“我不喜甜食,剩下半个也是你的。”钟离东曦善解人意地说。楚溪客嘿嘿一笑,就厚着脸皮同时又美滋滋地把钟离东曦的份额也给吃掉了。之后,又以差不多的方式吃了羊杂汤、小酥肉、芝麻饼和核桃酥。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到祥云楼门口的时候,楚溪客兜里装着猪肉脯,手上托着火晶柿子,钟离东曦还帮他拎着酸奶酪、水晶糕和马蹄酥。“嗝~”楚溪客仰头望着祥云楼门口的花灯方阵,打了个饱嗝。钟离东曦纵容地笑着,让人搬来胡椅与桌案,燃着火盆,摆上各色小食,就这么悠闲自在地看起了花灯。起初还没什么人,渐渐地天色暗下来,祥云楼门前的花灯阵就显得异常光彩夺目了。往常年份,客人们往往要坐到对面的茶楼里观花灯,如今瞧见楚溪客那享受的模样,那些憋在屋里的客人们不由觉得缺点什么,陆陆续续走出来,朝楚溪客那边一指。“照着原样,给咱们也来一套。”“您稍等,马上来!”林掌柜亲自出来,指挥着一众跑堂搬食案,上茶水,点小食,收铜钱,忙碌并快乐着。直到偌大的空地被占得满满当当,林掌柜才稍稍缓了口气,凑到钟离东曦跟前,笑眯眯道:“小郎君不愧是咱们祥云楼的小福星,往常年份都是咱们出钱出力摆花灯,四面八方的铺子得实惠,今年有了小郎君,光是这茶水钱就把灯笼的花销填上了,还有赚头!”不得不说,这个马屁着实拍到了点子上,钟离东曦难得附和:“他自然是个小福星。”旁边,楚溪客清了清嗓子,笑道:“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样,我也不能白受了你的夸奖,给你出个主意,可愿一听?”“听,自然是听的!”林掌柜毫不迟疑地挪过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楚溪客便歪过头,对他这般那般一通说。林掌柜眼睛越来越亮,当即抚掌大呼:“妙啊!这么好的点子,也就小郎君能想出来了!那什么,我现在就叫人准备,但愿不辜负小郎君的这个好主意!”楚溪客笑着摆摆手:“快去吧,我给你当托,一准儿能成。”钟离东曦看着他微红的指尖,再次招了招手,要来一个用绢帛包裹着的精致手炉,送到他手边。楚溪客没用手抱了一会儿,就塞进了大氅里,然后用暖烘烘的手握住了钟离东曦的。钟离东曦微微一愣,那份暖意便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他的鹿崽,从未让他单箭头过。***每年上元节,祥云楼都要摆一个灯笼方阵,总共九九八十一盏花灯,每一盏都出自名家之手,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精美。往常年份,祥云楼做这些花灯只是为了图个喜庆,人们随意看,没有什么多余的活动,人们也习惯了,只当一处景致瞧着。今年却不同以往。只见一众跑堂忙上忙下,眨眼的工夫,花灯就不是单调的花灯了,每一盏灯上都多了一个小竹牌,竹牌上写着编号,在烛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巨大的灯架前又摆了一个翘角书案,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巨大的笔洗。不过,此刻笔洗里放到却不是水,而是一卷卷用丝带系着的纸卷。书案旁边还放着一个木架子,架上挂着一面锣。此刻,锣锤就握在林掌柜手中。众人瞧着这奇怪的布置,纷纷开起了玩笑——“难不成祥云楼要请人当场作诗?若做得好,可有花灯相赠?”“若真赠花灯,那我就要献献丑了,我早瞧上那盏莲花灯了!”“兄台当真有眼光,那可是严大师的得意之作!”“我要那盏美人灯,单是瞧着就心里美!”“……”等到众人的兴致被彻底勾起来,林掌柜才敲了一下锣,笑呵呵道:“诸位贵客猜得没错,咱们这灯确实要送出去,但这送灯的法子却不是作诗,而是猜灯谜。”有人扬声道:“猜谜我知道,猜灯谜还是头一回听说!”猜谜实际从战国时候就有了,真正写在花灯上,和上元节联系在一起,要到南宋时候,因此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也正常。林掌柜玩笑般说:“不是图个新鲜,咱们祥云楼也不会把诸位贵客汇聚于此是不是?”众人皆笑了起来,纷纷叫嚷着让他说说这灯谜是怎么个猜法。林掌柜也就不卖关子了,当即把猜灯谜的流程说了一遍。这灯谜并不是白猜的,猜一回须得交上十文钱,若猜得中,那盏灯可拿走,猜不中十文钱不退回。懂得猜谜的大多是读书人,不差这十文钱,而那些花灯皆出自大师之手,就算不提手艺,单是灯罩上的那枚印章就不止十文钱了。因此,若猜中了几乎相当于白得一盏灯,就算猜不中损失也不大。不过,钱虽不多,脸面却要紧,众人不知道灯谜的难易,一时间谁也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尝试,生怕猜不出来失了面子。楚溪客说了当托,便尽职尽责地演了起来:“东曦兄,我想要那个小猪灯,你帮我赢回来吧!”“好。”钟离东曦配合地点点头,按照流程交了十文钱。收钱的跑堂是楚溪客培训出来的,见惯了大场面,然而亲手从幕后大东家手里接钱还是头一回,手一抖,差点没接住。楚溪客连忙救场:“这位小哥,我们看中了天字九号花灯,请问对应的灯谜是那个呀?”跑堂这才镇定下来,从笔洗里掏出一张纸卷,递给林掌柜。林掌柜假装不认识钟离东曦,一本正经地打开纸卷,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道:“为了避免咱们楼里的人假公济私,不如请在场的贵客帮忙念上一念……”“我来!”当即有人上前,接过纸卷,念道:“地没有天有,妻没有夫有,我没有你有,马没有犬有——猜一字。”钟离东曦看向楚溪客:“鹿崽可知道?”楚溪客正吃果脯呢,两颊鼓得像仓鼠:“是……‘有’?”反正他光听见有和没有了,所以干脆就猜有了。林掌柜扶了扶额:“小郎君可确定?”“不,一点儿都不确定,还是让我家东曦兄来吧!”楚溪客一点儿都不觉得丢脸。于是,他的“东曦兄”就笑了笑,说:“是‘人’字。”“中了!”不用宣布谜底,但凡识字的基本都猜出来了。“咣——”林掌柜笑呵呵地敲了一下锣,紧接着,花灯旁边的跑堂便踩到灯架上,将金猪灯摘下来,送到楚溪客手中。楚溪客嗖地一下站起来,兴奋地将花灯举过头顶,巡场一周,那架势不像得了区区一个花灯,倒像是赢了个金腰带似的!旁人受到感染,也不再矜持,纷纷掏钱猜了起来。楚溪客提着他的小猪灯,满足地弯起眼。突然,旁边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这盏灯多少钱,卖给我可好?”楚溪客扭头一看,当即绷起脸:“不卖。”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意外地挑了挑眉,依旧耐着性子说:“小郎君有所不知,这盏灯对我的好友有特殊的意义,我今日陪她来此就是为了买下此灯,不料竟晚了一步。”倘若换成别的什么人,楚溪客听到这样的话,多半就让步了,然而眼前这个人不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而是三皇子。三皇子,表面温润如玉,实则阴险狡诈,楚溪客对他的讨厌程度远远超过“单蠢”的二皇子。尤其是最后的“大决战”中,主角攻之所以误会主角受是在利用自己的感情,决绝地选择自我牺牲,就是因为三皇子的挑拨。把灯丢进河里也不卖给他!楚溪客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嘴上却笑眯眯地说:“郎君是要送给心上人吧?”三皇子看了眼马车的方向,笑着点了点头。楚溪客扯出一抹假笑:“既然这样,我只能暂时辜负我家小钟离一回了,暂且转卖给你吧——十万贯。”“多、多少?”饶是向来会做戏的三皇子,一时间也没控制住表情。楚溪客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十万贯啊,不多吧?还是说,郎君觉得那位佳人不值得你付出这些?”三皇子静默不语,他在思忖,这个“鹿鸣”是没认出他,还是在成心挑事。楚溪客才不管他在想什么,悄咪咪瞄了马车一眼,完了还故意亮着嗓门问钟离东曦:“东曦兄,你愿意为我花十万贯买一盏花灯吗?”“百万贯都愿意。”钟离东曦道。楚溪客暗搓搓拧了他一把,傻子,一个破灯而已,一贯都不买!三皇子嗤笑:“兄台这话着实讨巧。”言外之意就是,漂亮话谁不会说,你真拿出百万贯试试?钟离东曦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专注地看着楚溪客,如同变魔术一般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卷,解开上面的麻绳,一张张送到楚溪客面前。那随随便便的样子,让人以为是草纸,实际却是一张张房契、地契,一家家店铺的经营许可、出租契书,以及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茶引、盐引,甚至还有一份货船出海凭证!何止百万贯?俨然是钟离东曦的全部身家了。楚溪客两只手拿着都觉得重了:“那个,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都给我了?”钟离东曦温声道:“不是鹿崽说的吗,夫妻之间除了祖产,还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些,便是夫妻共同财产了,理应交由鹿崽打理。”彼时,三皇子口中的佳人刚好从马车上下来,美目流转,笑吟吟地看向三皇子。三皇子……恨不得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