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令大佬们更为耳目一新的“志愿者计划”了。历年科举, 比缺钱更棘手的问题是缺人手。尤其是,倘若当真依着楚溪客刚刚提出的“招标计划”执行,那就需要更多人手参与进来。这种时候, 无论禁军还是十六卫,免不了都想分一杯羹。有了楚溪客的“志愿者计划”就不一样了。“志愿者可以从太学中调配, 也可从各大书院选拔, 甚至洛阳、雍州等地的学子,只要不怕舟车劳顿,大可以报名参加。“收取考务费就交给算学的师兄们,管理治安让武举那帮学子来, 至于分发被褥、提供一日三餐,甚至考场巡逻这种事, 大可以交给太学生。”这样安排有两个好处,一来, 学子们对考生更有同理心,会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二来, 也能让这些太学生们提前见识一下科考流程,将来自己下场考试的时候不至于太过慌乱。楚溪客甚至把“避嫌”这样的细节都考虑进去了:“倘若是太学生做志愿者, 就不要安排在有太学举子的考场中了,免得有人作弊或者被冤枉作弊, 还有同乡和同门也要避讳……”楚溪客越说越起劲, 没有注意到博士们已经停止了私下讨论,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难免有些心慌:“我说错什么了吗?”一位太学博士笑笑,说:“我等就是在好奇,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楚溪客心虚地挠挠脸, 怂唧唧地往姜纾背后挪:“都是我阿爹教得好。”严子君再次感叹:“嫉妒哦!”姜纾笑道:“不必嫉妒, 你跟清臣也去要一个。”严子君腾地红了脸:“说、说什么呢,我要是我的,他要是他的,我干嘛要跟他一起要?”季清臣搭上他的肩,语气有些危险:“再说一遍?”严子君张了张嘴,终究没胆子说出口。其余博士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就是不去看那俩没羞没臊的。一番插科打诨,这才没让众人再把注意力放在楚溪客身上。国子祭酒直白地下了逐客令:“还有别的话要说么,没有就读书去吧!”楚溪客连忙点点头,跑走了。刚刚跑到门口,又退了回来,说:“其实,还有一句,就一句……”国子祭酒:“说。”楚溪客笑嘻嘻道:“除了人类志愿者,其实还可以招募一批猫咪志愿者,有它们坐镇,老鼠和毒蛇肯定会绕着考舍走,就算有不长眼的混进去,也会被可爱的小猫咪们当场抓获。”最重要的是,绝大多数小猫咪都很安静,即使在考场中走来走去也不会发出声音,不用担心影响举子们考试。国子祭酒哼了声:“分明是你自己想把家里那三只猫送过来陪你玩!”楚溪客嘿嘿一笑:“怎么会呢,明明是小猫咪也想为科考做贡献!”博士们纷纷笑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多亏了时间紧迫,上面没有拉锯太久,很快就敲定了最终方案。“招标计划”通过了一半,活交给民间匠人,但需要工部和敕造局监督。“志愿者计划”也通过了一半,因为今上插手了。今上已然察觉到此次科举被前朝旧党所把持,因此借着志愿者计划,强行把禁军和金吾卫安插进来。同窗们义愤填膺。“敕造局监督也就罢了,为何匠人招标也要他们拍板?这样一来,那些有手艺却没门路的工匠岂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自然没有机会,有机会的只是那些掏钱攀关系走后门的!”“这也就罢了,陛下居然让武将参与科考事宜,也算是开了先河!我看,往后这朝堂上不光有门阀与清流之争,还要加上文武两派!”“……”相比之下,楚溪客则淡定许多。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早已看清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他相信,能有这样的局面已经是姜纾等人抗争的结果了。于是,他劝道:“换个角度想想,能有这样的转变,已经比先前好太多了,不是吗?”黄瑜成熟地点点头,附和道:“对,就像尉迟直讲先前说的,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总不能一蹴而就,今年有了民间匠人加入,至少能保证户部的拨银用在考生身上,总比被那些蛀虫层层盘剥得一干二净好太多。”纪云台紧跟着说:“其实我也觉得,虽然禁军和金吾卫属于武官行列,但是只要是为了科考效力,其实无所谓文武。”楚溪客顺着他的话头,说:“据说志愿者名额有限,想报名的话要趁早……”一句话没说完,黄甲班的同窗们已经跑没影了,生怕去晚了报不上。其余班级情况差不多,有了各班直讲做动员,学子们都把做志愿者当成了一件大有好处的事,因此争着抢着去报名。一时间,国子监报名处人满为患。另一个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是算学门口。在姜纾的举荐下,户部尚书同意了让律学的学子们协助收取“考务费”,因此设置了两个缴费点,一个是户部,一个是算学大门前。于是,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凡是官宦子弟都去了户部缴费,哪怕隔壁就是算学,他们还是选择绕远;与此同时,外地的举子则纷纷涌入算学,哪怕队伍已经排到了大街上,他们还是固执地没有换地方。究其原因,不过是“信任”二字。官宦子弟更相信户部,同时也多多少少存在着拉关系的意思,说是每人交一贯钱,据说捧着金条去的都有。好在户部尚书清廉,把金条丢在了那些打歪主意的考生脑门上。至于那些寒门学子,则更愿意相信同为寒门的算学学生,所以宁愿排队也想在这里缴费。姜纾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这个主意很好,志愿者计划也好。有了学子们在考场帮忙,不仅能避免意外发生,还能让考生们安心许多。”楚溪客毫不谦虚:“阿爹继续夸,不要停。”姜纾敲敲他脑门,当真夸起来:“借钱计划也很好,听说,已经有百余名考生写下了字据?”说到这个,楚溪客脸皱起来:“真正借钱的不多,都是想留下来做先生的,可是,楚记哪里有那么多小孩给他们教?”姜纾笑笑,说:“暂且答应下来,之后的事我来安排。”楚溪客咧开嘴:“我也是这么想的!”明明可以拼爹,为什么还要自己死脑细胞?话音刚落,就有同窗过来求助。楚溪客立即支棱起来,去主持大局了。季清臣踱步而来,看着楚溪客的背影感慨:“这个小崽崽,分明是怀抱利器而不自知。”姜纾笑笑,唇角藏着骄傲。严子君强行插到两人中间,清了清嗓子,说:“贺兰走之前对我威逼利诱,让我看着你们,不能让你们之间的距离小于三尺。”姜纾微微一笑,语带调侃:“下次我会告诉他,不必对子君‘威逼利诱’,子君自会看着清臣兄,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三尺之内。”严子君顿时结巴起来:“忘、忘书说什么呢,我、我只是被贺兰威胁而已,绝对没有私心。”“真的?”“比真金还真。”姜纾一笑,转而对季清臣道:“清臣兄明日要去梁尚书府上商议考场安排吧?听说梁小娘子今日去银楼买了三支珠钗……”话没说完,季清臣就被炸毛的严子君拉走,立规矩去了。姜纾含笑望向西北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说回楚溪客这边。最初只是黄丁班的人找他,他尽可能地给出让大家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后来黄丙班的人也来找他了,之后是黄乙班、黄甲班,以至玄字班、地字班、天字班……到最后,甚至会有国子学那边的人过来和楚溪客商议。起初是因为楚溪客和国子祭酒的关系,后来见识到楚溪客的办事能力后,这些世家子弟们便渐渐放下姿态,心甘情愿以他为首。不知不觉中,楚溪客就成了太学志愿者团队的领袖。楚溪客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觉得这是一项权力,只是当成了义务。所以,他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任何特权,反而事事冲在前面。说起来,多亏了这一年的折腾,上到户部尚书,下到民间匠人,包括太学主管、国子监的两位司业,以及算学那边的领头人云竹,楚溪客都能搭上线,旁人不服都不行。所谓“能者多劳”,连日来,楚溪客别说跟他家钟离公子卿卿我我了,忙到后来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累了就在宿舍打个盹儿,睡不了多久又会有人来找。钟离东曦倒是每日都来,但并不会给他添乱,只是监督他吃好一日三餐,在他忙碌的时候便默默离开,完美地扮演者“贤内助”的角色。同窗们都被钟离东曦的深情感动了。甚至有人催促楚溪客:“我看不用半年了,不如科考结束,楚兄就找个时间洞房吧!”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笑声。“半年后就洞房”这个典故八成要随着太学的校史一起传承下去了。楚溪客的脸都丢光了!***终于,到了科考当日。数百名志愿者齐聚在临时搭建的贡院门口,齐刷刷看着最前方的楚溪客。楚溪客则巴巴地看着金吾卫队伍里的钟离东曦,一脸傻笑。他家小钟离为什么会出现在金吾卫的队伍里呢?当然是想陪他一起做志愿者啦!这段感情中,楚溪客就是有自信的底气,因为钟离东曦给他了。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钟离东曦一身戎装的模样,明明和平时完全不同,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金吾卫的选拔标准非常严格,身高不能低于八尺三寸,腿长不能短于三尺两寸,五官还要俊美,眉毛有断口啊,脸上有胎记啊,都不行。可以想象,齐刷刷一群八尺高的帅小伙站成一排会是怎样的效果。但是!他家小钟离依旧是最高、最帅的那一个!楚溪客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林淼杵了杵他。楚溪客转过头,依旧维持着傻笑的模样。林淼好笑地说:“志愿者们都看着你呢,好歹收敛些。”楚溪客一回身,对上道道含笑的视线,这才稍稍把上扬的嘴角往回收了收。有人起哄:“楚兄,给咱们讲两句吧!”楚溪客连忙摆摆手:“注意事项诸位都知道了,也提前演练过,不用再说。”“不是注意事项,就想听你给咱们鼓鼓劲儿。”“是啊,楚兄来两句吧!”“来两句吧!”学子们一边起哄一边把楚溪客推到了大石墩上。这下,不光太学来的志愿者,就连金吾卫那边的长腿美男们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楚溪客没由来地紧张起来。就在这时,金吾卫那边响起一声轻咳。明明是很轻微的声音,楚溪客却注意到了。是钟离东曦。他下意识一扭头,就对上了钟离东曦鼓励的目光。楚溪客顿时想到要说什么了。昨天夜里,钟离东曦和他深谈过一次。就在所有人都捧着他,把他当成志愿者计划的发起人,夸赞他的巧思时,只有钟离东曦清醒地提醒他,光环背后有阴影。此刻,楚溪客想把钟离东曦对他说的话转述给这些满怀期待的学子们。“诸位可知,今日我等为何站在这里?”“为了做志愿者!”黄瑜带头喊道。“那么,做志愿者又是为了什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把学子们问住了。有人懵懂——因为直讲让他们报名。因为同窗都报了。有人功利——因为父兄说,这是一个露脸的好机会。也有师长说,提前感受一下考场的环境,有利于来年自己下场。可是,他们都没想过,这件事本身意味着什么。“为了奉献。”楚溪客说。“志愿者服务不是用来交换利益的,相反,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如果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利用这些时间和精力去做点别的,一定收益更多。”这就是那日钟离东曦对他说的话。当学子们的热情褪去,清醒地看到这件事不仅得不到实质的好处,可能还会遭受无端的指责和误会,会不会怪到他这个发起人头上?“现在,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才不至于等真正忙碌起来,热情被疲惫取代,继而生出后悔与怨怼之心。”楚溪客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缓缓说道:“若有人想要退出,现在就可以说了。”学子们反应不一,有的略显迷茫,也有的更为坚定。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要退出。楚溪客话音一转:“除了奉献,还有传承。”“今日,我们为学长们服务,来日,当我们进入考场时也会有更多后辈继任志愿者,这样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不计得失,传承的便是国朝学子的风骨、气度与悲悯之心。”学子们的目光从迷茫渐渐转为坚毅。楚溪客扬声问:“诸位,有想要退出的吗?”“没有。”底下陆续响起学子们的应答。楚溪客声音更大:“有没有?!”“没有!”这一次,语调铿锵,震耳欲聋。钟离东曦看着闪闪发光的小鹿崽,禁不住扬起嘴角。林淼也笑了,目光放在楚溪客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轻声呢喃——“这一次,我还是选择站在你身后,哪怕再一次粉身碎骨,我亦无悔……”“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