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远离长安, 进入了豳州地界。这片山谷就叫“凤凰谷”,左列寿山,右依豳山, 前有涧水,相传是上古之时的凤凰栖息之地。远处的山峦与云海, 脚下的长河与谷地, 俯仰之间钟灵毓秀,仿若仙境。楚溪客深吸一口气,鼻翼间满是草木与云雾的气息,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汇聚于此了。“我先前就想过, 如果以后隐居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看到这条山谷, 就觉得自己想得还是不够好。”钟离东曦轻笑:“喜欢这里?”“喜欢,简直不能更喜欢了。”楚溪客用力点点头, 证明自己的喜欢程度。钟离东曦的视线在他身下转了一圈,笑问:“可还撑得住?要不要四处走走?”楚溪客啧了一声, 率先走在前面。钟离东曦殷勤地护在后面,边走边介绍。与凤凰谷一山之隔的地方便是贺兰氏的跑马场, 当年之所以在这样一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建马场,就是为了掩盖这条山谷的存在。这是先帝一早就选定的地方, 从开凿石洞到转移国库宝物, 前后用了二十年。这个地方只有贺兰家的历代族长才知道,在此之前,就连姜纾都不知情。当年,先帝留给贺兰康一道密令——倘若楚溪客想要做个普通人安稳一生, 凤凰谷便会永远沉寂下去, 其中宝物可在天灾之年用之于民。一旦楚溪客表现出光复前朝的意愿, 凤凰谷便可作为龙兴之地,是进是退由姜纾与贺兰康做主。“喵~”桑桑正在山壁上采野花呢,看到楚溪客出来便叼着新鲜的小花喵喵叫着跑了过来。楚溪客刚刚把桑桑抱起来,就看到林淼从旁边的山洞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身劲装的林二郎。楚溪客忙问:“阿淼可还好?”林淼的视线在他和钟离东曦身上转了一圈,促狭一笑:“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楚溪客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这次的事,连累林二哥了。”钟离东曦已经跟他说了,昨天是楚云和与林二郎带着金吾卫叫开了春明门,楚记一行人才能无视宵禁,安全撤离。然而,楚云和与林二郎的金吾卫却就此做到头了。林二郎爽朗一笑:“我却觉得,这是一场天大的机遇。”“这话不假。”楚云和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大步走到楚溪客跟前,并明目张胆地挤走了钟离东曦。面对这个名副其实的“大舅哥”,钟离东曦总是矮一头的,只笑笑,没反抗。楚溪客既惊喜又愧疚:“阿兄的侯府公子想来做不成了。”楚云和挤眉弄眼:“舅父先前就给过我两个选择,是在金吾卫中混吃等死,还是搏一搏校尉变将军,我想了想,觉得这俩都不够好,还是做‘陛下’的表兄更威风。”他口中的“舅父”就是姜纾,姜、鹿、楚这三家世代联姻,亲戚关系七拐八拐,早就算不清了。楚溪客讪讪道:“如果只能做凤凰寨寨主的表兄呢?”楚云和佯装不满:“虽然差距有点大,但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行。”在场之人皆笑了。再往下走,石梯变得宽敞许多,山洞也越来越密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楚溪客面前。云娘子一家、云字辈四人组、丸子坊和仙草园的诸位,以及卸下小旗子、摘掉小猫头的跑腿小哥们,纷纷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显然并没有对离开长安有什么不满。楚溪客愕然:“这是怎么回事?”云娘子温声道:“是姜先生安排的。”自从楚溪客表现出复仇的野心,姜纾就开始布局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要么楚溪客身世暴露、为今上所不容,要么今上一再作死、楚溪客忍无可忍,凤凰谷是最好的缓冲地。所有进入楚记的人,都会面临一明一暗双重考核,第一重是楚溪客设置的面试与培训,第二重则由姜纾安排,只有通过了姜纾的考验才能正式成为楚记的“内部员工”。多亏了楚溪客平日里对老弱妇孺的照顾,楚记员工中七成以上都是无牵无挂的人,因此对楚记十分忠心,在姜纾找他们秘密谈话的时候,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楚记共进退。当楚溪客被今上秘密抓捕入宫的那一晚,楚记丸子坊、仙草园、美食街、奶茶分店等,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甚至牛羊鸡鸭、猫猫狗狗,都被连夜接过来了,一根毛都没留下。就连今上那边姜纾都一早算计到了。早在数月前,贺兰贵妃就开始对今上用药,剂量很小,因此御医很难察觉,但药性在体内日积月累,慢慢改变着今上的五脏六腑。只在楚溪客被抓的那个晚上,今上兴奋之下没有注意所饮的酒水,偏偏就被加大了药量。因此,今上在得知姜纾一党居然如此手眼通天,连皇宫都能控制之时,才会激愤之下突然吐血,到现在都昏迷不醒。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楚记一行人可以安全撤离,没有受到丝毫阻拦。楚溪客震惊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问出一句:“那楚记的钱呢,还有那些尚未长成的仙草……”“都带来了,种草的土都挖来了。”钟离东曦道。“阿爹……可真厉害。”楚溪客苍白地感叹道。钟离东曦同样感慨,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可以想象,倘若他那晚没有去救楚溪客,转而和姜纾为敌,下场会有多惨。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份“计划书”是姜纾对他的考验。至于为什么只是给今上下药而不是直接弄死,撤出东宫的时候钟离东曦就跟楚溪客解释过了——他们要让今上活着承认他当年的罪行,让他亲笔写下罪己诏,以慰那些枉死的英灵。此时此刻,偌大的凤凰谷仿佛成了另一个“楚记”。山谷中,马儿们撒开蹄子,肆意奔跑;狗子们也三五成群地钻入草丛,追松鼠、捉兔子;猫猫们则迈着轻盈的步子,和羚羊在进行爬山大赛;孩子们抓着柳条,赶着牛羊,兴奋地在河边奔跑……这幅景象原是令人舒畅的,可楚溪客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茫然:“以后,我们就要躲在这里了吗?”钟离东曦道:“是暂且偏安一隅等待机会,还是回到长安正面对敌,尚需定夺。”楚溪客松了口气:“这么大的事,阿爹肯定早有安排。”钟离东曦摇摇头:“这一次,由你来选。”楚溪客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只是一条不怎么聪明的小咸鱼,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让睿智阿爹和腹黑男朋友拿主意啊!钟离东曦按住他的肩,郑重道:“鹿崽,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之后的每一次抉择,我们所有人的生死,都担负在你的肩上了。”楚溪客怔住了。楚云和拍拍他的肩:“崽啊,无需有压力,无论你怎么选,阿兄我都甘为马前卒。”林二郎当即笑笑,说:“那我是不是只能当小马倌了?”众人纷纷笑起来。楚溪客也笑着,心里却沉甸甸的,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不正是《血色皇权》中描述的场景吗?主角受身世曝光后,被今上追杀,然后他在姜纾、楚云和等人的帮助下离开长安,偏安一隅,伺机而动,结果……却一步步葬送了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一阵山风吹过,楚溪客打了个寒颤。钟离东曦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不急,慢慢想,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都有我在身后。”楚溪客感动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说:“东曦兄,我保证,以后我对阿爹和桑桑有多亲就对你有多亲,有什么事都不再瞒你了。”钟离东曦揪了下他的小呆毛,笑着应了声好。***午饭吃的温泉蒸小碗菜。丸子、酥肉、排骨、菠菜和其他时蔬分别放在拳头大的小陶碗里,不用放水,只需要放一些蒜泥和调味料,稍稍点上两滴醋汁和香油,放到灶台上蒸。灶台的设计十分独特,不需要添柴,因此没有火塘,而是直接在温泉眼上架一口锅,把陶碗一一摆在蒸屉上就好,温泉的热度自然就能把菜蒸熟。吃饭的时候也很有趣,一张张食案摆放在温泉边上,可以选择泡着温泉吃,也可以坐在岸边吃。菜品则是“自助”形式,说白了就是谁想吃哪样就自己去锅里挑。因为人多,所以云娘子和王娘子商量着选了十来个泉眼,同样的大锅架起十多个,大伙在这个锅里拿两碗,又在那个锅里拿几样,新鲜又热闹。楚溪客想要一边泡温泉一边吃,但是身上的草莓印太羞耻,因此只得找了个隐蔽处的小温泉,和钟离东曦过二人世界。同样过二人世界的还有姜纾和贺兰康。贺兰康把贺兰贵妃和五公主安顿在旁边的贺兰马场才过来。刚一到,就看到钟离东曦端着红彤彤的温泉蛋、枣泥糕和青梅酒,毕恭毕敬地端给姜纾。贺兰康啧了声:“红鸡蛋都吃上了,这是终于把我家小崽子拿下了?”钟离东曦恭敬地点点头,执手道:“多谢姜世叔成全。”姜纾挑眉:“不打算改口么?”钟离东曦怔了下,当即起身,深施一礼:“儿婿见过岳父大人!”低沉稳重的嗓音,莫名多了几分哽咽意味。姜纾矜持地端起了岳父的架子:“好了,这里用不着你,去看鹿崽吧,再耽搁他就要从《小邋遢》唱到《捉泥鳅》了。”钟离东曦施礼告辞,虽面上故作镇定,拐弯的时候却险些绊倒。稳重如他,此时此刻也难以自制地表现出独属于年轻郎君的热切与欣喜。姜纾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贺兰康啧啧两声:“他确实应该多谢你成全,要是没有你这一手,咱家小崽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把洞房补上。”楚溪客早已假借“梦境”向姜纾坦白了《血色皇权》中的重要剧情点,睿智如姜纾,一眼就看出这个故事悲剧的根源——一个没长嘴,一个不够信任,每每出现问题彼此间都没有给对方时间和机会解释,进一步导致误会加深。姜纾之所以安排这场考验,就是为了看看,钟离东曦在看到那份“计划”之后会不会给楚溪客一个机会,听他亲口解释。倘若他的选择如同《血色皇权》中的主角攻一样,只一味伤心逃避,连探听楚溪客真心话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两个人迟早还会走上和书中一样的悲惨结局。这是姜纾不愿意看到的。好在,钟离东曦做出了和“主角攻”不一样的选择,而楚溪客也用迥异于“主角受”的方式,回报了这份沉甸甸的爱。实际上,姜纾并没有把事情做绝,他不想成为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因此在那张纸上留了一个破绽,只要钟离东曦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便能看出,那份“计划”并非楚溪客所写。这样一来,即使那天他没去救楚溪客,两个人也不至于就此恩断义绝。“孩子们的事,终归要让他们自己选择。”姜纾抿了一口青梅酒,轻声说。贺兰康一脸不满:“我说,你浑身上下长了八百个心眼,有没有那么一两个是用在我身上的?”姜纾目光一颤,垂眸道:“你怕了?也对,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片赤诚的姜家小郎,你若担心被算计,大可以——唔……”贺兰康就这么穿着甲衣跳进温泉,狠狠地掐住他的腰:“我特么的就是嫉妒!自打养了这个小崽子,你把心思全都用在他身上,可曾分给我一星半点?我就不能撒撒娇、吃个醋吗?”姜纾抬起被泉水打湿的睫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和少年时一般无二的吃醋模样,缓缓笑开了。“只有我对崽崽好么?崽崽被抓后,是谁跳着脚地要打进皇宫来着?”“管他是谁,我现在只想跳着脚地……吃了你……”余下的话,已然淹没在唇舌之间。成人年之间解决醋意与纠纷的方式,总是这么直白而激烈。相比之下,两个小辈之间则是一副小清新的画面。钟离东曦安安静静布菜,顺便把楚溪客折腾开的衣领重新系好。楚溪客吃一颗小丸子,唱一句《捉泥鳅》,唱来唱去,泥鳅没捉到,把可爱的小桑桑给吸引来了。桑桑是游着水过来的。得益于小池塘里的金鱼朋友,桑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游泳,此刻,胖嘟嘟一小只浸泡在温泉里,圆溜溜的脑袋很有经验地仰在水面上,银色的毛毛在水中散开,两只小短腿刨啊刨,游得可欢快了!小虎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水。不过,小家伙很是聪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大木盆,自己坐在木盆里,顺着水漂啊漂,漂不动了就请桑桑帮忙推一把,也就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小家伙明明紧张得毛毛都炸起来了,却不肯上岸,就是为了和桑桑在一起。当然了,小猫咪之间的感情也是双向奔赴的。桑桑前脚刚从楚溪客那里讨来一碗小肉丸,后脚就推着送到了小虎斑的木盆里。然后,两小只就一个在盆里,一个在盆外,相亲相爱地吃起了小肉丸。“真好。”楚溪客靠在钟离东曦身上,看看远处的远海,看看近旁的小猫咪,轻声感叹。这一切都很好,所以他舍不得破坏。他不能龟缩在这里等着今上带领禁军打上门,也不想就此回到京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今上对着干。“一定还有第三条路。”他要选择一条万无一失,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路。